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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姓高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我本姓高。

  我和我的父親都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姓高。他不但姓高,而且在他老人家死後一百餘年,尚能饋贈一點經濟利益於我們,實在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驚喜。哪怕我們子孫如今在老馬家的隊伍。

  事情源於那個搞精密機械加工的據說與國家尖端武器有關的工廠,據說那個工廠加工了我們第一艘航空母艦上的關鍵零部件,他們要於我們的土地上擴建廠區,我們的村莊便與共和國的安危有了一絲一縷的聯繫。

  這本是大好事,但工廠不偏不倚正好坐落於我們老馬家的祖墳上,於是在村長的建議下,在我們最受敬重的我的遠房六爺的主持下,我們老馬家的兩百多口人便開了會,表了態,一致的決定,為國家犧牲可以,也很光榮,但要得到補償,畢竟那是祖上的脈氣所在。

  工廠里派了一位姓郝的副總,配合了市裡工信局的曹局長、我們鎮里的郎書記、熊鎮長,一起過來做工作,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老馬家的老少爺們懂得,工廠、市裡、鎮里更諳熟,在一個和諧的大目標下,不同角度的想法:工廠要的是進度,市裡、鎮里要的是包括穩定在內的政績,老馬家要的啥,不言而喻,反正是祖上的陰德。

  之前,老馬家主事的我的不知出了幾伏的六爺已經召集大家開了會,在列祖列宗面前許了願,對祖宗,我們已經感謝過了的,感謝從遙遠的山西遷過來,感謝選了這個營地,但如今,為了國家,動了祖宗的魂靈是無可免的事情了。且老馬家自產的一位風水先生也已在鐵路南側的丘陵地覓了新的寶地,眼巴前的事是商量遷墳的費用及賠償的事,那是核心。

  費用是個簡單的事,耽誤的工時加上材料、辦儀式,甚至因開會耽誤的功夫,是可以算個大概的。問題的焦點是我們老馬家從祖望地山西的翼城縣遷居到東留養村已有四百年,祖祖輩輩安息於這百十畝地界,歷史上也是出過相當於省級的大人物的,脈氣深厚悠遠,這個帳是算不究竟的。

  好在老馬家人才輩出,一位在市裡作律師的後生在大傢伙的舉薦下,被六爺指定為談判的代表。律師經過大量的調研及查閱資料,比較這方面的行情走勢,最後定下談判方案,以目前尚在世的最高輩分的六爺為準,往上推五輩,按人頭賠償。至於怎麼個賠法,律師頗動了腦筋,六爺輩及以下的已逝者,統一每位四千元,往上一輩類推遞減五百元,(特別註明是人民幣)。

  你不得不佩服我們老馬家的祖先,無從考證到底誰主持修的族譜,也許本就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勤儉持家,至誠守德,奮發有為,忠孝廉明”,十六字作為家訓,也作為永久的輩分的輪迴,如今六爺是“儉 ”字輩,也就是前推至“孝”字輩,我們的家譜記載還算正規明白,一目了然。

  談判很順利,心照不宣地各讓一步,這是中國人慣常的把戲。最後的定案是補到“明”字輩,也即往前推三輩,那是從理論上能找到屍骨的最後可能,也是人性、親情關懷的可能的頂點。同時按戶數安排一定數量的人員進工廠,當然工廠也提了其他方面的要求,算是公平的妥協,務實的交換吧。

  實事求是講,我目前聽說過的我的祖輩也就到我祖父母,他們兩位老人家於一九四二年先後病餓而死,因了那場歷史上著名的河南四大災荒,就是馮小剛拍的《一九四二》。至於曾祖往上的我的先人,只在老家堂屋繚繞的香火前,心裡默念“列祖列宗”的時候,一併包括了他們。這不是我的不孝不敬,所有的人大概都如此吧。

  於偌大的村子,我們老馬家不是個大家族,到如今也就不足三百人。主要的支系是七大家,且族譜由於祖先的智慧,還算分明。族人的“同仇敵愾”,令賠償工作比預期順利。大概也源於國企的財大氣粗的慷慨,及地方政府賣乖的斡旋吧。

  但看似平靜的族人,看到賠償款容易,那是已經放在了村子里開在交通銀行的賬戶里的。如何分配卻成了一件撩人煩惱的春風,不大不小的紛擾紛至沓來,主要的問題在於共同的祖先如何分配,人類的繁衍畢竟不是生產產品般那麼規則,每個支系下來皆有其特殊的定數,於我可愛的族人而言,單就這件事,所謂的法律他們並不願意按部就班地遵循。

  那幾日是經常聽到一些吵鬧的,賠償規則改不了的前提下,只能多做祖先的文章,能拉上的,不管葬沒葬在祖墳里,只管報了,本無從考證。甚至我那個叫八嫂的,早先小產了一個男孩,挖個坑掩埋了,如今也到墳頭燒了紙,那個四大娘呼天號地,後悔沒有把服毒死了的兒媳婦進了祖墳,反正各家能想到的與自己這個馬家有關的死人,盡了全力想周全,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這個節骨眼上,傻不得。至於是否有人後悔沒有早死到那片墳地里,或者誰家的兒媳婦在肚子里詛咒了公婆,不得而知了。

  於我而言,分配是不關心的,畢竟我還是個有面子的公家人,最大的意外是,族人討論過繼到底該如何定論的問題時,竟不經意揭露了我本姓高的事實,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來,村裡尚健在的三位九十歲左右的老人證實,我的曾祖父是十裡外的高家莊的,由於其三舅膝下無兒,便過繼了過來。三個人的言之鑿鑿,證明這不是一個傳說。先不說那賠償款,我那姓高的媳婦就來自高家莊,敢情我們是本家!好在,高家莊五百多口人十有八九全姓高,一百年前的事情,無從考據是哪一家,我和媳婦也就停留在本家的概念上好了。

  我們家的分配也算一波三折。我的曾祖父有一位正室,生了兩個男孩,其中一個在十幾歲的時候死於疾病,同時死去的還有他的母親,留下的便是我的祖父;正室死後,曾祖父續了弦,生了我的二爺和三爺;另外還有個妾,生了個丫頭后,便去世了。後代本無人去考據祖上的歷史,加上祖父及三爺均去世較早,即便長壽的二爺也離世二十來年了,但如今面對真金白銀,不得不釐清我曾祖的先前的生活,竟不意收穫多多。

  我們祖父母輩的錢不難分,甚至屍骨也都尋得到,按部就班地辦了。

  難事就在我的曾祖父的父母及他的父親的父母,實在有些拗口,一路分支下來,要算清,大概需要一個資深的、注了冊的會計師了。並且這樣的困擾對其他家也是同樣的篇章。六爺的威望又發揮了作用,決定,最早兩輩,即“孝、廉”兩輩的先人,由於歷史久遠,不再一一對應,總共四十八份資金平均分配給“勤”字輩的,即我的曾祖一輩,這是構成我們如今家族體系的基礎,同時遵循自古以來的慣例,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快刀斬亂麻,終於該分我曾祖父、曾祖母了,一定意義上講,成了老高家的事情。也是要智慧才能分了老人家的。我的祖父就我父親一個兒子,二爺家三個,三爺家四個。按理說,曾祖父三個兒子分三份,各自的母親另外分,依次往下分,這樣比較合理。但二爺、三爺家的兒子們不同意,執意沿襲六爺的辦法,與我的父親平均,父親勢單力薄,只能遂了我的堂叔們。民間的民主,舉手就是法律,不管這手是否合法。

  但父親是個聰明的人,父親故意漏掉了祖父那個早死的弟弟,他有兩層含義,一個他不想我的堂叔們分這一份,另外他還惦記曾祖那個妾的一份,他在肚子里已經盤算好,他要把祖父那個死去的弟弟過繼給那個妾,反正堂叔們年紀較他小,不一定了解那麼多,他不能讓他的堂弟們佔了便宜。

  父親找了那幾位九十歲以上的老人,請他們證明,我爺爺的弟弟過繼給了我曾祖父的妾,那幾個老人不知道是真不曉得還是確定沒有那回事,並沒有給予證明。父親的堂兄弟們自是不能答應,他們思來想去,那老太太不是有個女兒嗎,也即他們還有一個姑姑,老人們說,十二三歲就嫁到後山去了,如今該有八十多歲了,而自從出嫁,便與娘家絕了來往,其實娘家也沒有人會想起她,如果不是如今的爭奪。

  他們輾轉打聽,老太太還真活着,且身體還挺硬朗,耳不聾,眼不花,甚至還經常下地幹活。

  老太太是在大兒子的陪同下來到東留養村的,他沒有去看望她所謂的侄子們,而是直奔了六爺家,那是他唯一有印象的娘家人。

  知道了原委,老太太在兒子的陪同下直接找了村裡負責此事的村長,她證明我爺爺早死的弟弟沒有過繼,她是自己母親唯一的女兒,由此她名正言順地領走了那三千五百元錢,她收下了她的母親的恩賜,母親是誰,母親的墓在何處,那不是她關心的,只管,滿心的歡喜。

  原本指望落下那筆錢的我的父親,原本想分一杯羹的我的堂叔們,一個個捶胸頓足,他們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姑姑”,他們更後悔沒有一致對外,讓一個外人佔了他們祖上的便宜。

  他們只在心裡恨恨地罵。

  “斷了親戚,斷了來往”。

  其實,本就是斷的。

  再後來,他們聽說他們的姑姑因為那筆錢引起了三個兒子的不睦,他們也只在心裡說,“活該”。

  至於那片墳地,施工的說,經常挖出整節的白骨,但沒有人問了。

  阿彌陀佛,我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