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眉間的憂傷,無處可藏。
——紀小念
【一】
我是想有一個姐姐的,從小便想。那樣就會有人替我梳好看的髮髻,替我折被子,最重要的是夜裡會唱好聽的歌哄我入睡。隔壁的那個妞就是這樣搖頭晃腦得贊着她的姐姐,羨煞了一大幫小孩,當然其中也包括我。而當這個想法被爸媽得知之後他們啼笑皆非的模樣至今仍然記得。爸爸抱我在懷裡用溫暖的大掌揉了揉我的發,說,丫頭,你哪裡是想要姐姐呢?那分明是全職能保姆。我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哦,難道姐姐就是保姆?
美夢未遂。紀川卻被爸爸領回了家。爸爸說,丫頭,這是紀川,以後就是你的弟弟了,你要好好照顧他哦。然後將一個乾淨的男孩拉到我跟前,叫姐姐,爸爸笑咪咪地對紀川說,比望着我時溫柔多了。我扭過頭哼了兩聲並不理會,我打量那個比我要高一個頭卻要從此喚我作姐姐的陌生客在心裡嘰嘰歪歪,誰欺負誰還說不定呢,我才不要做他保姆!
紀川張了張嘴又合上,似乎也拘謹得打緊。我瞪了他一眼甩開爸爸的手跑回了房間,將爸爸的嘆息聲聲隔絕在了門后。
後來我知道,紀川本名是不叫紀川的,只是為了紀念汶川那次特大地震才重新改的名,也剛好隨我家的姓。聽爸爸說,那次地震奪走了她的母親。我看他的眼神開始不那麼憎惡,不知道是因為同情抑或本就不曾厭惡。
那一天晚上,爸爸將紀川扔進了我的房間交流交流“感情”,並叮囑我們不要出房間而後自己出去和媽媽吵得不可開交。
紀川頭靠着窗弦嘆息聲如煙雲婉轉。他說,哎,你那麼討厭我?黝黑的眸子里讀不出情緒,而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看到失望從他眼眸里一閃而過。
是因為林蓮安吧?我其實很想問他林蓮安是誰,以我的悟性實在想不透他怎麼會跟討厭他的我講這些話。所以我緊緊地盯着他不確認也不否認。
他說,其實林蓮安是一個很可憐的女人。 我哦了一聲表示自己有在聽。他旋即說,她很美你知道嗎?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相片。我聽了直翻白眼,很有告訴她我根本沒有見過什麼林蓮安,怎麼可能知道她美不美的衝動。
不過還好他並沒有給我講的機會,他說,如果不是因為我嚷着說肚子餓,她也不會去拿那些食物。如果她不去拿那些食物,她也不會被發現然後和小販發生了爭執。如果不是和小販發生了爭執,林蓮安她也不會在慌措間用防身的水果刀誤殺……
紀川後邊的話像說順口溜一樣說得飛快,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是被“誤殺”這個詞眼驚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我偏過頭驚異於他將每個字節咬得如此清晰,而他瞳孔中瀰漫的灰竟給我無限靠近死亡的錯覺。
他邪氣地沖我笑,說,我是不是很壞,害的林蓮安下半輩子都只能在牢房裡暗無天日。房間里的空氣都仿若靜止,房間外爸媽的爭吵於此刻便格外刺耳。
你還惦記着那個女人,真是上天有眼,活該她讓地震給震死!媽媽尖銳的叫罵聲從房門罅隙間透過,我看見紀川的眉頭如山川般糾結,磐卧在額前的是化不開的愁。
紀川最終還是住了下來,儘管媽媽一直未曾給過他好的臉色。爸爸拉過我說,丫頭,紀川的媽媽是個好人,你別聽別人亂講,紀川也是個好孩子,你要讓着他些。我哼哼了兩聲應着。
其實我和紀川在後來處得很好,我經常對紀川說,紀川,你這死小子,如果我打得過你,你早就該落花流水了。可是我打得過他嗎?答案是否定的。別人不是都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嗎?可是為什麼紀川的小胳膊就擰得過呢。這讓我鬱悶不已。我想那如果是沒法成立了。
紀川說,念妞,其實我能理解你媽,怪只怪林蓮安那女人生得太禍國殃民,貌美如花,天都嫉妒了何況是其他的人呢。我白了他一眼抗議這小子總是老氣橫秋地跟我講話,卻對他的言論不予置疑。而他對我的稱呼舉凡沒有外人,他便絕不叫我姐卻是讓我在心裡哼哼了半天。最後不了了之。
【二】
我曾經纏着紀川讓他一定要學一種樂器,那樣就可以唱我寫的歌。紀川斜着眼看我,就你寫那個,也能叫詞?在樹陰下我仰望他的側臉,雖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我依然比手划腳自顧自地說著以後要怎樣怎樣,再以後要怎樣怎樣。而那一切設想之中都有一個叫做紀川的男孩陪在身邊。 他挪離了半步與我隔得更遠,抱着手臂欣賞我的個人表演。
我要寫很多像詩一樣的歌詞,把歌詞里的人換成我們……紀川呢,要負責彈唱,讓我們的歌飄洋過海代替我們去遠方流浪……
說到興起處我自是唾液橫飛陶醉不已,而陶醉不已的同時無不例外地紀川會給我一記爆粟,疼得我呲牙咧嘴。紀川一點也不會手軟,並且特沒有口德,笨蛋,大白天的發什麼痴啊?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丟死了!我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嘴角。昏厥的發現又一次被耍,只一招紀川卻屢試不爽。他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以你念妞的智商,足矣~
儘管如此,在我的惡意引導下紀川最終還是“被學吉他”,當他滿臉無奈地跟着爸爸去吉他老師家裡的時候,我卻一臉奸計得逞的表情難以掩飾。我想,我的那些設想在不久后的將來定能成為現實,紀川在晨光曦微中撥弦彈唱着我寫的歌詞,裡面有我們的故事。我固執地認為如此這般我們的生命線就能無限地被串連在一起,不會分開。
【三】
從某種意義上講,紀川並不討大家的喜歡,也許是因為他嘴裡說的那個林蓮安的緣故。紀川總是說自己是個壞小子,他說,我習慣了不加掩飾地追尋嚮往的自由,這一點和林蓮安很像。而你,念妞,你則是站在於我的世界之外,旁觀我的“放肆”。誠然,在我的眼裡他是個張狂的小孩,而在他的眼裡我是個被磨平了稜角的笨蛋。每當他一板一眼地跟我講話時,我總是錯覺我跟他之間隔着一條什麼,是他於我無關的年少么?我就心慌不已。而每每那時我就會色厲內荏地瞪着他說,紀川,你,又不是我!
那天。
電話詭異地響起,紀川清晨匆匆出門了。我在房間聽到爸爸先是禮貌地問誰,而後急促地說了聲我馬上就來。後面便是離開的聲音。我的右眼不聽話地使勁跳,於是我說,爸,怎麼了?
丫頭,你別跟來…這不說還好,他一說我就急了。連忙跟在爸爸身後跑了出去。“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對不對,左眼跳災,右眼跳財。”我跑在後邊念念有詞,語無倫次。
紀川!當我跟在爸爸身後看見人群中那一張狼狽的臉時我大聲喊。人群對着紀川惡語相向,紀川的雙眼通紅像一直被激怒的小獅。你TM才是殺人犯。紀川吼着。遭到的自然是很多的怒罵,那些人不斷推攘着他。
我和爸爸擠進人群,爸爸將紀川護在身後說,你們這是幹什麼?怎麼這樣難為一個孩子呢! 我拉着紀川的衣袖喊,紀川,紀川。他緊抿的唇線微許柔軟。
這小子是賊!
收銀台的錢不見了,當時就他在裡面!
真是有其母比有其子啊!
那些人有激憤起來,面紅耳赤得指着紀川說著。他們罵得可真有文化,估計古時某人聽到他們這話該跳起來和他拚命了。我正開心地想着那倆拚命的情景可是又突然難過了。我看到紀川的眉如山川般糾結,憂傷磐卧額前。
我說,紀川,怎麼回事?他說,我沒偷!聲音沙啞得嚇了我一跳,於是我連忙點頭,說,我相信!是的啊,紀川,我真的相信你,無條件地相信。可是大家不相信啊。還有紀川,那麼多錢,你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心裡瑟瑟地想着,不由地發抖,是的,我害怕了。紀川。你看,爸爸的額頭開始有汗,一滴一滴地滑落,像誰的傷痕般清晰。
他就是林蓮安那個殺人犯的兒子,流着那個賤女人骯髒的血!
不知是誰兀自喊了一句,紀川推開我衝進人群,在一個人面前狠狠地一拳。場面一下子就混亂了起來,我被擋在圈子以外。我看見那些人用手拉扯着紀川柔軟的發,在陽光下會跳舞的發。我看見他們的皮鞋踢上了紀川的小腿,紀川一下子跪倒在地,掙扎着也站不起來。他們一邊罵,小雜種!賊小子!殺人犯的兒子!
紀川的血順着額頭流淌,我失聲尖叫,血,血,紀川!
那些人顯然也被我叫愣住了,而紀川額上的血卻絲毫不給我面子徑自流淌。爸爸抱着紀川衝出了人群,丫頭,快打120,我胡亂地抹着臉上的淚。紀川半合著眼喃喃地說,吉他,吉他……-
【四】
輸液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流進紀川的身體,我站在病床旁邊默然。他微蜷着身體躺着,面色如床單般蒼白。他說,念妞,念妞,我沒偷。而我看着他不安地顫抖的睫毛難受異常。
紀川,倘若,倘若那些流入你身體的液體能夠沖淡你血液中歲歲累積的愁。多好……
紀川的眉微擰,眼睛因不適應光線微眯成了一條線。他看着我,笑容如陽光般慵懶,說,念妞,你哭什麼啊,看眼睛腫得可難看了,原本就慘不忍睹的臉……我瞪了他一眼,指尖撫過額頭上包紮着傷口的紗布,說,疼不疼?
他臉微紅地偏過頭說,你說呢?一點都不疼,哈哈~ 旋即咳嗽起來,撕心裂肺地。他說,我是不是給林蓮安丟臉了?耷着的眼迷霧般朦朧。我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眼淚止也止不住了。
之後紀川充分發揮了他“小強”體質的優勢,不幾天便又在我的身前身後大呼小叫。而我的右眼仍然不聽使喚地每天跳着,我不敢對紀川講,擔心他會擔心。
而那天,我站在窗前看着這座城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看着灰色的風一竄而過,捲起了一地塵埃。門喀嚓地響了一聲之後被打開,紀川頂着蓬鬆的發睡眼朦朧的模樣片刻出現在我的視線。他揉着眼走近,說,哎,念妞。聲音有些倦怠和沙啞。
還早呢,看你還沒睡醒的樣子,再去睡會兒。我看着他額上粉紅的疤痕,他說的已經不疼的,甚至有時還會痒痒的傷口。說。
是還困啊,剛剛做惡夢來着,過來看看你被外星人拖走了沒。他隨意地笑,而我卻突然心疼異常。他是做什麼夢呢,是擔心我像林蓮安一樣離開嗎?我去繼續睡了,哦,對了,那個吉他……我本來是想要買來的,你的生日快到了……他轉身說著往外走,最後還慵懶地揮了揮手。房間里回蕩着他趿拉着拖鞋“噠噠”的聲音。最後一句話飄蕩了許久才飄然落地。而他那一個告別的手勢在腦海揮之不去。我的右眼又開始狠命地跳、跳、跳。卻怎麼也跳不過紀川眉尖濃郁的傷。
【五】
果然。
紀川走了,毫無徵兆。離開時他只帶走了他帶來的林蓮安的照片,留下的也只有一張字條。寥寥數筆,姐,勿念。勿尋。而我抱着那張字在爸爸的懷裡哭得天昏地暗。
可是紀川,你以為說了勿念就真的能夠不再想念了嗎?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我們都無法知道真相。 就像我永遠也不知道當我抱着那幾個字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紀川躲在窗檯下仰着頭雙眼通紅。 就像我和爸爸永遠也不知道媽媽在某天下午找到紀川說了很多很多足以讓紀川的心傷痕纍纍的話。 就像那些說紀川是小偷的人永遠也不知道,為了買吉他,紀川典當了他媽媽留給他的唯一手鏈。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某個人的離開,變得不再重要了。
一個月後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只有喧鬧的雜音。我的心突然跳漏了半拍。紀川,紀川,是你嗎?我焦急地問。而後電話被慌措地掛掉。我急忙回撥,可是沒人接聽。我相信那個陌生電話是紀川打來的,我甚至以為他是在外受到了委屈才會忍不住打電話回來,只是想聽聽聲音而已。
隔了兩天我收到了紀川的信:哎,念妞,我到拉薩了,布達拉宮很贊!一切安好,勿念。字跡里看得出匆忙,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和之前的字條夾放在日記本里,一切安好,想念!我在背後寫着。
後來總是會收到他的信,寄到學校而不是家裡,幾乎都是寥寥數語,看着不同地方的郵戳我卻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偶爾也會接到陌生的電話,我總是說,紀川,紀川,我很想你啊,你回來吧。電話那端依然不聲不響。
紀川也寄過一瓶沙,說是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沙子裡邊有一顆小小的牙。他說,念妞,那是一顆智牙,我總覺得它就是林蓮安,是我的疼,我的痛,好多年了日日夜夜地折磨我。現在終於掉了,我把它存放在你那裡了。
紀川至今仍然在塞北的各個城市流浪的,那個倔強的男孩始終不肯提起回來。而我總是想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而我的夢裡也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一幅畫面:塞北的風光,高瘦的少年,眉尖隱約可見的是描也描不出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