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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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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抱着一個用稻草綁成的小孩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走着、她一會兒嘿嘿地傻笑,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的念叨着什麼似的,幾個頑皮的小孩子圍着她,“瘋子,瘋子……”的不停叫着。看見小孩子們的舉動,她先是無動於衷,後來看見有一個小孩要摸“她的孩子”,她一下子就抓住那個小孩,惡狠狠的就要打,嚇得幾個孩子趕緊拽着那個孩子呼啦一聲全跑遠了。

  她睜大驚恐的眼睛,看看周圍,見沒人了,她趕緊把懷裡抱着的小草人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並且不停的說:“寶貝,閨女,別怕,媽在這兒,媽會保護你的……”看着孩子沒動靜,她自言自語的說:“好孩子,你困了吧?那咱們回家,回家嘍……”

  在一家緊鎖着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外,瘋女人停了下來,她把草孩子放在大門旁邊的地上,自己隨後也緊挨着她躺了下來,讓草孩子枕着自己的胳膊,並輕輕地拍着她,自己那已經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的臉緊緊地貼在草孩子的頭上。

  她衣着襤褸,披頭散髮,身上的泥土和着柴屑沾滿全身,從這路過的人看到她這幅慘相,都搖搖頭,咂咂嘴,賦予一個個惋惜的嘆息。沒有人給她飯吃,因為她一見有人端來飯碗,就馬上劍眉倒豎,抓過來就摔得粉碎,說是人家在飯菜里下了毒。所以沒人再敢給她端飯吃,都是她自己想吃啥就吃啥,甚至有的時候幾天水米不進。

  除了見飯碗就摔,她還有聽見打麻將的聲音就發狂的毛病,如果她聽見誰家有打麻將的聲音,她就會不顧一切的衝進去,二話不說的就去掀翻人家的麻將桌。曾經掀翻了好幾處麻將桌,遭到了好幾場毒打。打她的時候她不喊不叫,愛打哪兒打哪兒,只要不打草孩子就行。

  人們離開躺倒在地的她以後,都會情不自禁地說:“早知道會這樣,當初……哎!慘啊!”

  沒有幾分鐘,她又站起來,抱起草孩子走了。嘴裡念叨着,“走嘍,找你爹去嘍,他上煤礦掙錢,給你買花衣服來嘍!找你爺你奶去,讓他們給你炒糖栗子吃嘍……”

  就這樣,她又開始了她那無休無止的走着、傻笑着、自言自語着的重複了不知多少次的日出與日落。

  二

  在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小山溝里,散落着幾個自然村落,這裡雖然交通不是很便利,但卻“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不僅有美麗的自然景色,而且還住着一群樸實而厚到的農民,東叔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東叔是一個勤勞能幹的老實人,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很熱心,村裡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不會袖手旁觀,所以在村裡人緣特好,也正因此,在東叔的兒子栓柱剛滿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媒人上門提親了。這對東叔一家來說,是好事,但也是件愁事。大家知道,在農村娶個兒媳婦,得一大筆錢,女方的銀子錢,以及各種名目的錢,就得好幾萬。等到結婚時,還要蓋一處新房,又是十來萬。這對於土裡刨食的庄稼人來說,不是一件簡單輕鬆的事。好在東叔能幹,這幾年起早貪黑的在山上忙活,在荒山上栽了幾百棵栗子樹,而且栗子的價錢雖然年年不一樣,但最少也四五塊錢一斤,最高時達到十元一斤。就這樣,攢夠了給女方的錢,但蓋房子的錢還沒有着落。

  幾個媒人都把自己介紹的女孩誇得天花亂墜,並且一再催促東叔早日定奪。經過各方面衡量,全家一致決定,就要那個小名叫娟兒的下庄女孩了,原因很簡單,娟兒答應可以結婚後再蓋新房。作出了決定,事情就出奇的順利,很快雙方父母在媒人的協調下,談好了一切條件,定下了這門親事。一年多以後,當二人達到法定的結婚年齡后,順利的結了婚。

  婚後二人過了一段平靜日子,但好景不長,娟兒就開始迷上了打麻將,並且是輸多贏少。她開始整天沒事找事,嫌族弟掙錢少,鬧得家裡雞犬不寧,東叔東嬸也經常長吁短嘆的。恰在這時,娟兒又懷孕了,栓柱沒辦法,就來到了縣城裡打工。幹了兩個月,娟兒就打電話要他回去。眼看着年關將近,天氣也越來越冷,栓柱就順從了她,回了家。轉眼春去夏來,娟兒生下了一個女孩兒。本想有了孩子就能收心的東叔一家,卻沒想到娟兒更加的變本加厲,不僅不管孩子,還經常一個人回娘家,一住就是個把月。

  那天,東叔把拴柱叫到面前:

  “再有幾天就過年了,去你丈人家,把你媳婦接回來,好歹咱也得過個團圓年不是。”

  拴柱提着大包小包的禮品,說了一大堆好話,再加上丈人爹的幫忙,算是沒白跑,把娟兒接回來了。

  掃房,殺豬,做豆腐,買年貨,忙忙活活,就到了過年這一天。上午,娟兒照例出去打麻將了,等到下午兩點鐘,她才黑着臉進來,栓柱忍不住就對她說:

  “你不知道今天過年啊?媽一個人忙活了半天年飯,飯熟了還要等你,你就不能不去玩?”

  “吃,吃,你們就知道吃!”輸了錢氣不順的娟兒大聲的回到。

  “你回來晚了,還不讓誰說是咋的?打麻將輸了錢,怎麼著還有理了?”哄了半天孩子,早就餓了的栓柱音量也加大了許多。

  “我就有理了,咋的吧?嫁給你,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那你看誰好,就去嫁誰啊?你還倒霉,我們全家才倒霉呢!”

  “那好,離婚!”

  “離就離!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

  東嬸看二人越說越不像話,就勸到:

  “行了,你們兩個,就都少說幾句吧。你們不餓,孩子可餓了,都坐下吃飯吧!”

  “你們還有心情吃飯?我叫你們吃! ”說著,娟兒快步走到桌子前,一把就把桌子掀翻了。

  孩子在東嬸的懷裡嚇得哇哇大哭,看着滿地的杯盤碗盞,栓柱再也無法忍受,他衝過來,用盡全力打了娟兒一巴掌。娟兒捂着發紅的半邊臉頰,不敢置信的用另一隻手指着栓柱說:

  “你竟敢打我?”

  “對,我就打你了,你這個潑婦,早我就想打你了!”

  “好,你有種!你等着,你會付出代價的,誰讓我不好過,我就讓他家破人亡!”說完就衝出了家門。

  三

  聽着別人家傳來的爆竹聲,再看自己家滿地的狼藉,東嬸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東叔蹲在地下,不禁長嘆一聲:

  “唉……我們這是上輩子造了啥孽啊?怎麼攤上這麼個媳婦?”

  “爹,你就放心吧!這次她說離婚,就離吧!”

  “可孩子還這麼小,不能沒媽啊?”

  “這樣的媽,有沒有能怎麼樣,從生下來,不就一直是我媽管嗎 ”

  “話是這麼說,可……”

  “放心吧,過兩天我就和他們去煤礦幹活,到時掙了大錢,再加上憑着你兒子這長相,到時你們還愁沒有兒媳婦啊?”栓柱滿不在乎地笑着說。

  “什麼?你要去煤礦?”正在收拾杯盤的東嬸吃驚的問道。

  “沒事的,媽,你放心吧,我會小心的!前幾天我就已經決定了,你們誰也不用勸我。”

  “唉……”

  正月初三,天剛亮,栓柱就背着行李和一夥年輕人出發了。東叔和東嬸一直把兒子送上車,那是千叮嚀萬囑咐,一百二十個不放心!

  正月初六這一天早晨,東嬸開門一看,不禁衝著屋裡喊道:“他爹,你快出來看看,怎麼年前就打春了,現在還下雪了呢?” “你問我,我哪知道啊 還愣着幹啥? 趕緊掃雪吧!”唐代焦郁在《春雪》 一詩中寫道:“春雪空濛簾外斜,霏微半入野人家。 長天遠樹山山白,不辨梅花與柳花。”此時的小村莊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叮鈴鈴,叮鈴鈴……’電話聲從屋內響了起來。東叔一邊往屋走,一邊嘟囔到:“大清早的,會是誰啊?”“對,我是他爹,你是礦上?”“什麼?這怎麼可能?我兒子剛走了三天。”一聽到“兒子”兩個字,東嬸趕緊撂下掃帚,奔進屋裡:“他爹,是誰……” “打來的”三字兒還沒說出口,就見東叔“噗通”一聲栽倒在了地下。栓柱血肉模糊的屍體和二十七萬 的血金被同時送了回來,看着以前活潑潑的一個小夥子突然變成了這幅模樣,在場的所有人無不落下了眼淚,東叔在別人的攙扶下老淚縱橫,東嬸則昏了過去,此後一直靠輸液維持着體力。 家裡的族人忙裡忙外,把該有的東西在最快的時間裡給備辦齊了。花花綠綠的紙人紙馬、一對對的紙糊燈籠、凄凄慘慘的喇叭聲是那樣的讓人心痛!在娟兒的乾嚎聲里, 在小女孩兒勿自稚笑的純真目光注視下,在東叔東嬸呼天搶地的慟哭中,栓柱的大紅棺木被抬上了通往祖墳地的山路上。那天早晨,天空下着小雪,似乎老天爺也在為這個年輕人的突然離去感到惋惜呢!

  四

  看着那麼活生生的一個年輕生命,就這樣變成了一坯黃土,任誰都會想到這些:生命何其脆弱 脆弱得不堪一擊!生命又何其的廉價 二十七萬塊錢就買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生命又何其的矛盾 爭名奪利,愛慕虛榮,到頭來終是一場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說“養兒防老”,可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一年都不知道發生多少起?和生命比起來,一切的功名富貴,一切的爾虞我詐都如過眼雲煙!唉!珍惜生命,珍惜身邊人,珍惜有緣人吧!

  在栓柱的撫恤金分配問題上,娟兒為了能分到更多的錢,採用了各種手段,極盡自己的各種能事,最終分走了二十萬。記得有位名人說過:金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還有人說:金錢是萬能的;也有人說: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金錢卻是萬萬不能的。對此,只能是人各有志了。

  栓柱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東叔和東嬸依然還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中。人們時常看見東嬸一個人跑到栓柱的墳前,放聲大哭!東叔雖然沒有像東嬸那樣,但也是每餐食不下咽,身體日漸消瘦。後來族人們看見東叔一天比一天臉色發黃,眼窩也陷的厲害,就勸東嬸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當醫院的大夫告訴東嬸“肝癌晚期”的時候,東嬸差點沒昏過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古人的話怎麼就應驗在這麼好的東叔和東嬸頭上了呢?難道這就是命嗎?這實在讓人想不明白。

  東叔在縣醫院住了幾天,雖然家人極力隱瞞,但有些明顯的癥狀還是讓他有所警覺,眼看着醫藥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堅決要回家去。東嬸哭着說:

  “一輩子了,幾乎什麼事你都聽我的,這次就聽你的吧!咱們回家!”

  回到家的東叔病情時好時壞,有時什麼都想吃,家人和親朋好友就想方設法的滿足他的願望,有時又什麼都吃不下,看着讓人心疼。病痛的折磨,已經使東叔變的骨瘦如柴,但肚子卻一天比一天大。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東嬸,怕老實的東嬸日後生活沒有保障。而已經拿着自己和孩子應得的錢改嫁他人的娟兒卻還經常來,向東叔打聽家裡的土地和栗樹情況。為了保險起見,東叔強撐着病體寫下了遺囑,並進行了公證。

  日子如白駒過隙,眨眼間,兩個月就過去了,東叔帶着對人世的無限眷戀離開了人世。在連綿的青山上、在蒼松翠柏之間,在父母和兒子中間,永遠的長眠了。

  一年以後,東嬸改嫁他鄉,往日熟悉熱鬧的院落被一把大鎖無情地取代了,只有在東叔和栓柱的忌日,它才會被東嬸打開,看看大門外來來往往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們。

  五

  娟兒改嫁后,惡習難改,沒幾天就故伎重演,新男人好言好語相勸,她非但不聽,還惡語相向,揚言我過去如何如何,這家也是厚道人家,七天打了三場架,在做村主任的男方姑父的堅持下,娟兒沒撈到啥便宜離開了這個家。從此以後,她仗着她厲害,敢打架,不講理,手裡有栓柱的二十萬撫恤金,把誰都不放在眼裡,腰掖扁擔橫撞,不再和任何人結婚,而是得誰和誰混,混夠了再換另一家,前後換了五個人家,反正是打冷錘的,瞎混。吵了架,人家就把她和孩子往門外一推了事,她再去找別人家。最後她終於遇到了剋星,導致了她精神的最後崩潰。

  娟兒最後這個男人是個好吃懶做,坑綳拐騙,吃喝嫖賭全能的惡棍,而且有一張能把死人說活了,能把晴天說下雨了的巧嘴。把娟兒哄的不知東南西北,在縣城租的一間賓館套間里,她度過了一個月神仙般的城裡人的生活,頓頓飯店酒樓,每天用着高檔護膚化妝品,戴着新買的金光閃閃的手飾。可是就在這一個月內,她花剩下的十多萬的存款被那個男人騙去,並且在賭場上輸了個精光,等娟兒發現后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她本想再次拿出她打架的本事,把錢要回來,可這次她遇到的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兩個回合就把她打翻在地,打得她好幾天都起不來床,孩子餓的直哭,是好心的賓館服務員見她們娘倆實在可憐,給孩子和她買了些吃的。等到她能動了,她就帶着孩子四處去找那個男人。

  那天,在車站附近,娟兒發現前面有個人很像那個男人,於是她拉着孩子加大步子往前追,可是,轉眼那個人就不見了,急的娟兒拚命推開擋在面前的人,往前跑去。孩子還小,哪還跟得上她的步子啊?不知不覺中,她撒開了孩子的小手。當聽見有人喊“出車禍了!”她才注意到孩子不見了。她瘋了似的往回跑,拚命擠進圍着的人群中,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那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小身體。突然,她跑上前去,緊緊地抱起那個可憐的孩子,看了一會兒,就哈哈大笑起來。

  從此,娟兒瘋了……

  孩子是東叔的族人們幫忙安葬的。當要給孩子下葬的時候,娟兒說什麼也不鬆手,是人們用花布裡邊裝稻草人的辦法才換下了已經死去了三天的孩子。

  保險公司報銷了肇事車的賠償費用,娟兒的父母利用這筆錢把娟兒送到了精神病院,但治療時間不長,娟兒就偷偷的跑掉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她,再次把她送到醫院,可是她又趁人不注意跑掉了。這樣三番兩次下去之後,不僅娟兒的病情沒有好轉,還把家人弄得精疲力竭。最糟糕的是這筆賠償款已經用沒了,雖然農村合作醫療報銷了一部分,可對於娟兒的情況,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再加上不久前她的老父也積勞成疾,去世了,唯一的妹妹又遠嫁南方,剩下她年邁的老母親再也負擔不了她的治療費用了,只能每天任由她東飄西盪。她倒也不走遠,就在附近幾個村子轉悠,但最多的還是在老宅子附近,也許她更留戀這個地方吧!

  經過警方不辭辛勞,千方百計的調查走訪,騙她錢的那個惡棍,終於被從外地擒了回來。據他供述,他已經把那筆錢都花天酒地的花沒了,家裡也已經無人能替他還債了。上個星期,檢察院已經做出決定,批准將他依法逮捕了。可是,卻不知道可憐的娟兒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那沒日沒夜的、周而復始地、漫長地瘋瘋癲癲的人生旅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