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色球
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當時他是一名規規矩矩的上班簇，不抽煙不喝酒，更不炒什麼股票，就連麻將撲克也很少玩，日子過得平和而安穩，從沒有被某種慾望誘惑過，並且很以自己的知足坦然，把這種平淡看成是生活的一種享受、快樂着。他還常常勸告朋友，人的一生，就那麼幾十年，應該輕輕鬆鬆，不要被物質和金錢拖累，因為這些都是生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把這一切不要看得太重了。同時生活的品質，並不靠錢物來衡量，讓這些累贅佔據我們的生活。大家佩服他這種生活的心態，心胸如此開朗、豁然。不過雖然如此，人的本性有它複雜的一面，不會停留在一個思想和層面上；例如一杯水，它永遠不會是單一的原素，它會被摻雜、混淆，變成另一種物質，除非它被真空、隔離，不與空氣接觸。
就是這些原因吧，或者是由於他的好奇，終於很不幸地被誘惑了一一也許是無意地；當然不是他的本意，因為他是會克制自己的人，不容易放縱，對於那些繁華和熱鬧，是毫無在意的。不過他當初如果完全不去理睬這些事，那就要妥當一些，因為這會真正讓他遠離慾望，與貪婪毫無瓜葛。在他的生活已經形成平淡、輕鬆的規律之後，每逢閑暇的時候，他就會翻看一些報紙，總能在上面讀到一些消息，某人花2元錢買了一注雙色球彩票，幸運地中了500萬大獎，心裡就感到好玩。他想這真不錯，就像玩遊戲一樣，很刺激。他點點頭，肯定了這種作法，認為是一舉兩得的事情，不僅增加福利款項，為慈善作貢獻，而且為個人，創建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平台；這是每個人都可以參與的，而他所需要的就是花兩元錢，買一注彩票就行了。當這個認為在他腦海中被腦細胞認定的時候，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暢通得像一股溪流，覺得每根神經都很激情，像被鴉片熏染一樣痛快。他立刻計劃作出具體行動，還不時嘀咕說： “好，就這麼著。 ”
第二天，他出了門，又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大約幾分鐘后他就找到了一家中國福利彩票銷售點。他從那些仰着脖子正在研究那堵牆上張貼的歷屆雙色球表格的人堆中擠進去，隨便讓售票員打了一注彩票。他遞過去2元錢，從對方手裡接過屬於自己幸運的彩頭，裝進衣袋裡，沒什麼停留，就離開了。可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之中，成了無數彩民中的一員；就像某個人，花錢辦了一張會員卡，一腳踏進這個圈子，成了這個行業的消費者。幸運之神很恭維地對他說了一聲“ 請進 ”，他就進去了。他把那注彩 票拿回家夾在一本書的扉頁之間一一他很喜歡讀書，不過從現在開始，這本書就成了他藏放彩 票的地方一一隻等開獎，拿出來對照。
“這很不錯，彩票，讓人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好一一現在只等開獎了；誰不想中個一等獎呢。中獎，總是給有準備的人，你不參與，哪有機會？ ”
自從買了彩票后，這位在生活中向來淡然安靜的人，後來性情就變得一驚一乍了。
“真倒霉，連一個號都沒中！”
他雷打不動，在周二、周四、星期天晚上的八點半開獎搖號之前，打開電視，兩眼盯着屏幕，觀看現場搖獎直播情況。每一次，每一個開獎的夜晚，他必須事先吞下一粒降壓藥，以防在最緊張的情況下，自己的血壓升高而眩暈。在他的眼裡，那球箱里的每一個球，並不是乒乓球，而是自己的寄託，精神的歸屬，一疊疊成捆成扎的粉紅色的鈔票；500萬元呢，讓人如何不毛細血管開裂！他把當天購買的彩票，一張張地輔開在桌上，便於對照開獎號碼。當某一個號跳出，最終被確定了，而且和他所買彩票的某一個號相同，他的心就很明顯地重重地蹦跳幾下，這樣很有重量撞擊肺腑，他分明聽見了那迴音跌落的咚咚聲響。這種聲音，會隨着他的彩票上的號碼，與電視里現場開獎號碼相符的多少而清脆，或者沉悶。最終的結果，是他像是站在懸崖上，失手咚的一聲掉在深谷里，自己無力地、萬分痛苦地癱軟地那兒，像泄氣的氣球，動都不想動一下。
“媽B，又沒中！ ”
他現在心情不僅浮躁，而且出口的語言很粗糙。也就是說，他買的號碼，和開獎的數字，並不是一碼事，與500萬大獎，沒有任何關係了。他不僅失望，而且有些痛苦，臉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和眉頭緊縮着，像一張紙被擰成一團。好在他已經是老彩民了，這樣的失望和打擊數不甚數，所以他還能從這種情緒低沉中緩解過來，打開那張歷屆開獎號碼列表，重新對照、研究到深夜，或者天明，為下期買號作好準備。
當然一開始，他還是懷着玩玩的心情，每次隨意買上一注，並沒有當真。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慢慢對彩票用心關注了，情況就大不一樣。由於買彩票的次數多了，每次對過中獎號后心情都不一樣，總是差那麼幾個號，就和開獎的數字一樣了。他開始分析、研究， “要是把那幾個號換換，不就中了么？ ”他搖搖頭，嘆息。幾個月下來，他的書桌上，就堆滿了過期的彩票。這些彩票，同時改變了他的生活規律。他現在坐在那兒，並不是在品茗賞文，翻讀報紙，而是把它們統統移開書桌，擺上了<<彩票攻略>>之類的書籍，或者是展開<<中獎號碼列表>>對照、查閱。書桌上已經放不下這些輔助材料了，所以滿屋都是。為了集中精力，他開始一根一根吸上了香煙。那些香煙，熏黃了他的指頭，也在他的牙齒上留下了焦油的污垢。也不知是煙熏的緣故，還是現在為了找出那些幸運的號碼無法按時休息，一年過後，他整個人顯得面黃肌瘦，乾淨的臉面，早已是鬍子拉碴，完全變了一個人樣。他也不能好好吃飯了，方便麵成了他的主食，彩票是他生活的全部內容了。
現在，他去彩票銷售點，不是路過，而是專程前往。如果某一天沒有去看看，這一晚他一定睡不着覺，好像自己又失去一次中獎機會。雖然雙色球並不是每天都開獎，但是他每天要去銷售點看看牆上張貼的歷屆號碼列表，見了那些數字，心裡才踏實。在他的腦海里，全是那些號碼。這些阿拉伯數字，成了他生命存活的細胞；一旦丟失，似乎他就完了。因為他把全部的興趣、精力、甚至是收入，都一點不留地放在這兒了。他每天利用可能利用的時間，精心編排的號碼，不是一注兩注，而是幾十註上百注，所以開銷很大，不僅每月的工資不夠，就連多年的儲蓄已全部投入，有時還要借款購買。他也明白這樣下去不行，可是他已經無法放棄了，就像一個癮君子，知道吸毒有害，就是不能戒指，反而癮越來越大。他現在每次編排號碼，其實心裡總在提醒自己，少弄上幾注，少弄上幾注，可是那些數字，總是在他眼前和腦海中跳躍，無法放棄割捨了。走在彩票銷售點的路上，他還在提醒自己，買幾注行了，碰碰運氣。然而到了地方，他左思右想，不知刪掉那一注，覺得每組數字，都是中獎的號碼，結果照單買下。
“唉，怎麼又沒中呢？”
每次的開獎，都在他的嘆息聲中結束。這位彩民垂頭喪氣地坐着，然後把那一大堆已經宣布作廢的彩票，像廢紙一樣丟進紙簍里，精神不振，心裡發愁，不知究竟還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他投注的號碼和電視那些開獎的數字保持一致。他把電視關掉，因為現在他已經沒有心情看其它電視節目了，然後又被下一期的開獎誘惑着，於是再次打開那張記錄每次中獎號碼的歷表，查找它們出球率的原因。
只到某夜的凌晨兩點，彩民已經在那兒坐不住了，他興奮得微微顫抖，不久就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一一他已經找到了結果：“這就對了！……下期開獎肯定就是這幾個號碼！功夫不負有心人……獎池資金可是超過七個億呢！每注獎金是五百萬，假如我花三百元買上一百五十注，這些錢就全是我的了！七個億，老天，我不就發財了！發獃了！……”然後他抓住頭髮使勁拔了拔，眼睛都濕潤了一一“這都是自己聰明才智啊，我終於找到了出球的規律，這些中獎號碼一個也跑不過我的手掌心！這實在讓人不可思議，真是的，現在我明白了其中的奧秘……”他的手足有些抽筋，“可是現在還是星期五的晚上，離下期開獎還有好幾天，“媽B！這時間過得真慢……”
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但是彩民全無睡意，他現在正在興奮中，而且很愉快，甚至是興高采烈。他舉手拍拍自己的臉蛋，嘴裡不停地說：“哈哈哈，我這就要發財了，對的，發財了！我只要把這些號碼填好，去投注點打印出來就行了。我一個號碼也不會告訴別人，我就會一個人中得七個億了，獎池資金全歸我！啊呀，這是什麼事呀……”
“而現在，我要趕緊去把這些號碼打印出來，免得夜長夢多。”
大街上靜悄悄的，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不過他只走了一會兒，他就看到了平時買彩票的投注點。可是他又停下步子來，因為那兒的門還是關着的。當然了，他這樣聰明的人，是知道投注點離早晨八點半上班還有好幾個小時，但他實在無睡意，那些會改變命運的數字總是讓他激動萬分，在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睡一會兒更是不可能，就決定到那兒去等待。現在他並不是改變了主意，而是他突然看到投注點門前有兩個人，那分明也是研究好號碼等着開門打印投注的彩民，他們還在那兒交流呢。
“嗨，我才不上當呢。和你們倆個笨蛋在一起說話，一不小心就把中獎號碼說出來，那可是五百萬元啦！為什麼我會告訴你們！”
他轉身回到家裡，又坐下來把自己在投注單上選好的號碼重溫了幾遍：這些阿拉伯數組成的幸運籌碼簡直讓他心跳不止。第一個感覺是，那些數字總是像一組神秘的符號在他眼前跳躍着，這似乎是一群小精靈，它們開口說道：
“嗨，我們是屬於你的呢。”
這位彩民的臉色因為興奮而顯得通紅，過了一陣都沒有喘過氣來，所以後面的話有些吞吞吐吐：
“我……我想你們如果早點出現……如果……我現在的處境就不是如此狼狽不堪了。決不……窘促……呃……一貧如洗了……特別……大家都瞧不起我了，一包方便麵都要欠帳。可是……哎，我知道自己不會是這樣的命，終有一天會發跡的！”
於是他提前把早餐吃了。老實說，自從他買彩票后，他的生活不僅沒了規律，而且陷入困境一一困境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買彩票。這是一項細水長流的投入。他買的注數越來越多了。最後整個收入都花銷進去；卻沒一點回報。他一度連方便麵也沒得吃的，總是到處借錢來過日子，後來沒有一個人敢和他交往，大家怕他開口借錢，這似乎是他感到尷尬的事情，然而他嘴上卻說：
“唉，等着吧，我會讓你們看到我風光的時候！”
他把那張填好的投注單放進他平時藏放彩票的書里，雙手就再也不願離開，拿起來捂在胸口，伸着另一隻手去摸它那光滑的書面，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那顆跳躍的心總讓他興奮異常。他一陣一陣顫抖，像夢囈自語：“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一一好，只等打印出來就行了！”
時間這個東西，有時候是非常折騰人的：你愈是心急，它偏偏過得緩慢。離天亮還有一陣子，離投注點開門還有幾個小時，所以老彩民被弄得精疲力竭。他或許還坐在那兒打了一會盹，所以他到投注點的時候，那兒的門早開了；不過他是第一位顧客，走到櫃檯前拿出了投注單。一會工作人員說了一聲“好了”，他就遞過去三張百元紙鈔一一這是他昨天才領的工資還了借款后剩下的款項一一也許它們會成為獎池資金七億中的一部分，和他以前的投資一起返回到他手裡一一然而現在卻是他手中最後一筆款項。他把那幾張打印好的彩票放好在口袋后，很神秘地對工作人員說：
“一定保密，你可不要給別人講我投注的是哪些號碼，一定。好一一到時不忘多放些鞭炮；錢我來出。星期一中午一一下期開獎是星期日晚上，只能等星期一了；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當然，你中了大獎，恐怕還要給個紅包呢。”
“好吧，一定，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只要你不要把我今天投注的號碼說出去，等我中了獎，就給你十萬元。我這人很大方；錢是身外之物；我今後再不會缺錢了，應該感謝你幫我打印這些彩票。一一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先忙。”
這位彩民心情舒暢，一次許諾給投注點的工作人員十萬元，然後離開。
“天哪，怎麼每個人都盯着我看呢！”
走在路上，彩民感覺大街上每個人都很異樣，好像他們都在關注自己，心裡不免緊張，趕緊用手捂住裝彩票的口袋，不知現在是直接回家還是繞道而行安妥一些。他站在原地觀察了一下，確定無人跟蹤，然後才放下心來了，一陣小跑回到居所。
“唉，這房間確實不適宜住了，應該去買套豪宅。”
不過他先坐了下來，想讓微微顫抖的身子安靜一些一一可是他點香煙的手總是不住地晃動一一腦子信馬由韁地想着：“現在我已經發財了！……誰還去上班呢？今天我就不去了。……這個城市沒有一個人有我富有一一七億元，他們再怎麼工作，八輩子不吃不喝，也不會有這麼多錢！現在我能拿到這些錢該多好！一一因為我實在需要錢，今天的飯錢都沒有了……”然後他又安慰自己：“每個發跡的人，誰不經歷困難呢……”
但是老彩民還在困難中：他現在買一包方便麵的錢都沒有了。
於是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典當行，老彩民正在與工作人員交涉：“你看，這是我的身份證，房產證在這兒，三十多個平米……怎麼樣？”
經過工作人員幾個小時驗證一一到當天下午兩點過後，老彩民的房產典當成功一一五十萬元現金一一然後他用這裡面的錢，到飯店裡像樣地吃了一頓飯。
當這位彩民再次站在大街的時候，已經是煥然一新：無論是精神面貌還是衣着打扮都和平日不同；這都歸功於自己那間房產典當的結果。他神氣十足，對每個認識或者不太認識的人都上前去握手，笑容滿面，連聲說道： “謝謝，謝謝大家！” 一一雖然並沒一個人向他賀喜，但是他的心裡頭已經是好運光臨了一一甚至於還有些飄飄然了，但他極力控制內心的喜悅不要在臉上過多表現而被對方捕捉，以至於他接觸對方就趕緊脫手，對於對方的茫然不解他只用神秘的一笑作答，並不作過多解釋。
在這個好運光顧的日子一一也許是彩民把房產典當的當天一一他的嘴裡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
“好，我抓住機會了，這就發財了！”
然而不多久他又發愁了：“唉，這是七億元啦，我該如何去花銷呢？”
他馬上就自己回答一一話裡帶着顫聲：
“唉，管它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費吧！”
這樣過完了一天一一離雙色球開獎還剩下一天了。這是最後一天一一星期日早上一一彩民起床之後，他出門去辦了好幾件事情一一訂了一套紅木傢俱，簽約了去非洲的旅遊合同，一幢豪宅付了定金，註冊了高爾夫會員……
當然，彩民沒有忘了他的左鄰右舍一一這些平日里總是躲着他的這些人：
“下星期一到酒店吃飯一一這可是六星級。不忘了把親戚朋友都叫上。”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於是互相議論道：“啊？這傢伙發瘋了？他平時吃方便麵都要欠賬，現在有錢請客了？”被請的人說：“嘿，這傢伙老是在買雙色球彩票，說不定中大獎呢。”
在左鄰右舍議論着這件事的同時，他們的鄰居一一彩民卻輕而易舉地把房產典當的五十萬元花銷在這些他們不明白的事項上一一這僅僅是定金的花費。也就是說，彩民要擁有這一切，到時還要支付一千七百七十萬元現金一一這是雙色球獎池資金七億元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