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雖然是生長在山溝里的鄉下人,但從小就愛上了古琴。祖上遺留下來的古琴和一部殘缺的琴譜成為了秦漢形影不離的夥伴,他睡覺時抱着琴,吃飯時想着琴,村裡的小夥伴在一起嬉戲玩鬧時,只有他像個傻子似的獨自坐在一邊對琴痴想。秦漢對古琴的痴迷就像是入了魔,村裡人都笑話他是個怪物。
秦漢十六歲的時候,聽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說起北京有一所中央音樂學校,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樂器和許許多多教人彈樂器的老師,古琴當然也包括在內。秦漢聽完便收拾行李跳上了一列火車——他要到北京去考音樂學校,他想讓自己的古琴彈得更好。
不更世事的小夥子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容易了,中央音樂學校是名校中的名校、重點中的重點,無數人爭着搶着要進入這所學府學習音樂。秦漢既沒有背景關係又不懂得送紅包,還沒見到考官就被招生辦的人借故刷了下來。可單純的秦漢毫不灰心,他以為自己沒考上是因為彈奏的水平不夠,只要不懈努力,終有一天可以進入這座音樂的殿堂。
為了維持生存,秦漢做過十幾種零工:擦鞋、掃地、洗碗、賣水果、撿破爛……最困難的時候他只能露宿街頭,每天吃半個冷饅頭充饑。可是秦漢心裡充滿了對古琴的熱愛,對他來說古琴就是一切,所以生活再艱難他都沒有放棄。
一晃三年過去了,這三年中北京城裡有人做了老闆發了財,有人升了官意氣風發,有人拍電影寫小說一夜成名,許多人住進了高級公寓開起了小轎車。只有秦漢還是三年前的那個秦漢,功名利祿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天中央音樂學校一年級學生蔣麗正在家裡練習古琴,八歲的弟弟突然急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在房間里翻箱倒櫃地找東西。蔣麗的練習被他打斷,忍不住沒好氣地問:“你冒冒失失地找什麼呀?”
“捕雀的網!”弟弟掩飾不住滿臉的興奮,從書櫃里翻出一個網兜就要往外跑,到了門口突然又回過頭對蔣麗一笑,“那人可真神了!每次他一來天壇彈琴,周圍的松樹上密密麻麻聚集無數鳥兒,琴聲不散就不肯飛走。這會東城、西城的小孩全都趕過去捕雀,我去遲了就趕不上了!”
蔣麗被勾起了好奇心,跟隨弟弟趕到天壇公園。遠遠就聽到一陣悠揚古雅的琴聲,沁人心脾,彷彿彈奏者撩動的不是琴弦而是聽者的心弦。蔣麗循聲慢慢走去,便看見一大片松林呈環狀圍住了一片空地,樹上停滿了各色各類的鳥兒,靜靜傾聽一個衣着簡樸的青年撫琴。松樹下不少孩子拿着長棍網兜捕捉樹上的鳥兒,眼看着一個個網兜鋪天蓋地地襲來,鳥兒們拍打着翅膀四下飛散,但卻不飛走,過一會又在另外一株松樹上停下,繼續聆聽樂聲。
蔣麗也被這空靈美妙的琴聲吸引住了,琴聲轉折跌宕、忽高忽低、極盡變化,蔣麗學了三年的古琴,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優美的琴聲。
青年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曲調中,將同一首曲子來回彈奏,似乎在百般回味。他每重新彈奏一次,琴聲居然也隨之而產生一種細微的變化,同樣的曲調竟變化了六七次。
一個小時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青年如從夢中蘇醒,睜開眼睛才發現周圍聚集了黑壓壓一大片的人群。樹上群鳥嘩啦一下騰空而去,遠看宛如一片五彩雲從地上升起。
蔣麗把所見所聞告訴了在音樂學校當教授的爺爺蔣勤。蔣勤大吃一驚,說道:“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事?難道那人彈奏的曲子,就是失傳已久的《百鳥朝鳳》曲嗎?”
蔣麗看到的青年正是秦漢,三年來秦漢心無旁騖,除了打工吃飯,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彈奏手裡那份殘缺琴譜上的曲子。正所謂熟能生巧、心誠則靈,經過了幾萬次的彈奏,秦漢悟到了曲中的妙諦,每次彈奏都能吸引附近的鳥雀飛來傾聽,一開始是兩三隻,然後是八九隻、十五二十隻,再後來就是一群群、一隊隊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秦漢彈奏的時候對外物不聞不見,並未發覺外物因為琴聲而發生的改變,別人用什麼眼光看他也毫不在乎。
當秦漢再一次到天壇彈琴時,蔣麗叫上了爺爺。聽着秦漢撫的琴聲,蔣勤激動得熱淚盈眶,感嘆道:“是了!這一定就是《百鳥朝鳳》,孩子,古琴和別的樂器不同,彈奏者一定要品格高潔、誠心正意才能夠彈出高雅空靈的曲調。這樣的人才怎麼能棄之不用?我一定要讓他進中央音樂學校好好培養。”
可是當蔣教授興沖沖地帶着秦漢去見音樂學校招考辦負責人黃奕時,得到的卻是一句冷漠的答覆:“對不起蔣教授,今年古琴的招收名額已經滿了,下次再來考吧。”
蔣教授急了:“等一下!你先聽聽他彈的曲子啊!他是難得的好苗苗啊!”
黃奕冷笑:“我不用聽,也沒有必要聽。實話告訴你,今年就連李師長的千金、張老總的公子都沒輪上,更不用說這小子了。他已經來報考了三次,也彈了三次,我早聽膩了。每年全國有多少政要富豪的子女千方百計要考我們學校?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蔣教授怒不可遏:“豈有此理!音樂學校什麼時候變成了藏污納垢的銅臭之地?你身為招生負責人,拿招生名額做權錢交易,你還有沒有良心?”
黃奕哼了一聲,板著臉道:“別太自以為是啊!蔣勤你不過是個教音樂的,外面不知有多少人能取代你的位置。你信不信我現在打一個電話就能讓你沒了飯碗?”
秦漢終究還是進不了音樂學校,可是這一次他終於明白原因並不是自己不夠努力,而是敗給了所謂的“潛規則”。
在那一刻秦漢變了,他不再是那個純真善良的琴痴。屬於琴痴的人生已被畫上了句號。秦漢再也彈奏不出古琴上的空靈之音,更不用說招引鳥雀。幾天以後,有人在天壇那塊空地上發現了一架摔爛的古琴和被撕成粉碎的琴譜。
很多年過去了,蔣教授去世了,蔣麗憑着優異的成績從音樂學校畢業,留校接替了爺爺的職位,成為了新的蔣教授。當初的亭亭少女變成了中年婦人。
一天蔣麗正在給學生上課,教導主任黃奕前倨後恭地引着一個中年人走進了教室,大聲說道:“同學們,今天你們有一位新同學。讓我為你們介紹——秦漢!”
教室里一片嘩然,因為音樂學校從來沒有招收過年齡這麼大的學生。
黃奕低聲吩咐蔣麗:“這是天宇集團的秦總!上頭吩咐要特別關照的,好好用心教!教好了這個月加你五百塊獎金!”
蔣麗心頭劇震,端詳着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他滿布皺紋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眼神中帶着一種看透世態炎涼的嘲諷與寂寞。蔣麗突然發現這人左手的小指沒有了一截,忍不住問:“你的手指是怎麼回事?缺了手指會影響學琴,因為你要用九根手指來完成十根手指的任務。”
男人笑了,輕描淡寫地說道:“打工的時候不小心弄斷的。您放心,我會很努力學的,絕不放棄。”
蔣麗凝視着他的眼睛:“秦漢,我們以前見過嗎?”
秦漢收起笑容,平靜地看着蔣麗:“沒有。”
蔣麗沒再說話,轉過身開始繼續上課,她彈奏的曲子,正是多年以前在天壇聽過的那一首《百鳥朝鳳》。蔣麗只覺心頭一陣刺痛,眼前彷彿又出現那個在松林中撫琴的年輕人。她知道當年那個才華橫溢的秦漢現在就坐在自己身後,坐在這個中央音樂學校的教室里。為了擁有這個資格,他忍受了多少痛苦與磨難?又浪費了多少寶貴的年華?
秦漢靜靜聽着宛轉動人的琴聲,神情木然,多年在商海中的打拚已經磨去了他的靈性,再也無法體會琴韻中的妙諦。突然,一顆淚珠從蔣教授的臉上滑落,悄無聲息地打在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