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熙走的那天,師恰窩在被窩裡看小說,窗外的喬木濃密高大的盛放着,想掙開大地奔向天空的懷抱一樣,師恰利索的爬起來,沖了一杯奶茶握在手裡,若無其事的向校門口的方向瞥了一眼,看來,他已經走了。
浮光淺影,師恰忙碌了一整個盛夏,一切都沒有想象的艱難,她只是順暢地晉陞了一級,跨越得波瀾不驚,師恰離開家的那天,爺爺特別高興,好像一夜之間就精神了許多,爺爺送了她很遠很遠,師恰本來是不讓他送的,可他卻堅持要把師恰送去鎮上。小河畔的蘆葦絢爛成寧靜的深綠色,蘆葦花大片大片的開着,伴隨着泥濘馬路上機車發動的聲音。
A城的夏天能輕而易舉的抵擋外來氣流的影響,不僅被烤炙得煩躁不安,還多了塵世的喧囂,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夏末了,沒幾天就秋天了吧!這樣想着,師恰忽地變得欣喜起來。
遇見南熙是師恰最始料未及的意外,秋的第一天,在學校的演出上,蒼穹被巨大的黑暮遮住了光彩,點點星辰都沒留下,師恰安安靜靜的坐在最前面,南熙出場時,穿一件白襯衫,配上黑色外套,深墨色的褲子,把他清瘦的身影顯襯更加清瘦了,那是一段哀柔的旋律,南熙很有節奏的舞動着身子,雙瞳剪水的眼眸里透露出堅毅悲傷的神色,師恰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兩個場景,一個是身處秀麗溫婉的江南,幾個浣衣女子在河邊說說笑笑,發出清脆鈴俐的笑聲,另一個是冷清沉寂的院子,李煜手拿摺扇沉沉底語: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哀怨場景。
師恰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暖黃色的燈光打在南熙精緻的側臉上,就是這雙清澈深邃的眼,喚醒了師恰心中所有關於愛情的種子。
師恰走到宿舍門口時,用手象徵性地擋了一下太陽,南熙倚在門口的樹榦上發獃,鵝黃色的溫暖陽光灑了一地,耀眼了塵寰,他略低着頭,那刺眼的色彩毫不吝嗇的傾瀉在他身上,讓師恰覺得那個乾淨少年是被神庇護的安琪兒,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清新氣質,師恰快步走上去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嘿,南熙 ”。
南熙抬起眼,牽出一個好看的弧度,“走吧! ”
“去哪? ”
“去我家。“
繞了大半個城市之後,南熙帶着師恰來到一個狹長巷口,綿延伸展出一條無盡碧藍,越往裡走積水越多,陳舊的古牆爬滿了藤蔓植物,張牙舞爪的揮動着葉片,漸漸熱鬧起來的場面摻雜濃重的魚腥味鑽進師恰的味覺里,異常難受,她望向南熙,南熙一臉平靜和不以為意的表情繼續往前走,巷子里叫買聲、張揚粗獷的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各種魚類絕望地在鐵蔞子里扭動身體,想要僥倖逃脫一樣。
盡頭孤立着一個小屋,南熙輕輕喚了聲“媽”,開門進去一個人也沒有,屋裡很暗,四處飄逸着潮濕的氣吸,像發霉快要腐爛掉的塵芥,牆上掛了一張南熙小時候和媽媽的照片,南熙媽媽很漂亮,溫和燦爛的笑,揚起一個淺淺的酒窩,師恰纔知道,平常乖巧、帥氣的南熙這十九年來是這麼過來的。南熙爸媽離婚,從小跟着媽媽生活,南熙很乖,很聽話,也不自閉,會對人溫和的笑,揚起好看的弧度一臉明媚的樣子,成績平平,喜歡舞蹈。南熙在說這些的時候,雙瞳剪水的眼眸騰起一層薄霧,目光渙散得不真實,師恰心裡堵得慌的感覺,她緊緊握住南熙的手,他白皙的手變好涼,像冬季的冰雕不動聲色的涼。南熙認真的看着師恰說:“親愛的,這樣真實的我你還愛嗎?”師恰突然難過起來,被南熙不急不緩的語調和這句話弄得心疼不已,她摟着南熙哽咽得不知如何開口,只是輕輕念叨着:親愛的…親愛的…
而另一邊,南熙媽媽還在賣魚,她早就聽兒子說要領一個朋友來家裡,南熙媽媽怕自己這個樣子會給南熙丟臉,就盡量拖延回家的時間,當西斜的紅日懶散的發出絲絲餘溫,南熙媽媽才踱着步子回家。
從南熙家出來,天已經黑了,華燈初上,霓虹燈下的高樓輪廓,變得柔和起來,不斷拔地而起的建築物猙獰着臉隱藏在巨大的夜色里,師恰和南熙扶在護欄上看夜景,任風吹來暗夜裡不明所以的冷空氣,眼前水波盈盈的河面上游移着一些小船,可以清晰的聽見船上孩童打鬧的聲音,身後是一排排坐落整齊的西餐廳,燈火通明中能看見一些男人穿戴不菲的帶着不知是老婆還是情人的妖嬈女人走進走出,師恰纔強烈的感覺到,她們跟這個城市是有多麼的格格不入,南熙沒有焦距般盯着河面,他的聲音在空氣里顯得特別 突兀,一股冷風吹來,如沙塵般不知所蹤又無可奈何,他說:”我多想帶我媽離開那裡。“
冬天的校園,像是被浸泡在霧缸里一樣,被濃霧填充得滿滿當當的。南熙在舞台上跳舞,師恰就在下面拚命拍手沖他喊:”南熙我愛你。“南熙大概聽到了,紅紅的臉頰浮出一絲笑意。等音樂停止,南熙對着麥克風說了句:”我也愛你。“場下一片喧嘩,幸福像已被裝滿水的容器,快要溢出水來一樣,白駒過隙的寸陰一點一滴地隨着時空下墜再下墜,落在記憶里開出一片風信子的燦爛。
師恰在日記里寫:南熙,你就是我的一切,很慶幸能在最美好的年華里遇見你。我們要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過春夏秋冬,一起經歷陽光風雨。只要你在,我就在。
大二的一個懶散午後,師恰去找南熙,看見他和身邊一個氣質型女孩說笑,看到師恰來了,南熙忙介紹道:“我女朋友師恰”。繼而轉向師恰,“我們舞蹈老師的女兒,蕭沐錦”。師恰很早就聽說學校來了一個新的舞蹈老師,蕭沐錦莞爾一笑:“你好”。
外面天空上累積的雲越來越厚,鉛灰色的世界樹木蒼鬱得不像樣子,你看天上的雲哪么厚,是快要下雨了吧!
聽到南熙要走那個消息的時候,師恰還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想着晚上怎麼過,鄰桌几個女生討論說:“聽說南熙要去北京了啊!
“肯定的吧!畢竟這麼好的機會。”
師恰頓時腦袋一片空白,他要走?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沒告訴她?這幾個問號縈繞在心中炸出幾聲空雷。
師恰迅速收拾好書往舞蹈室跑,等她扶着門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眼前還是往常的景象,南熙在認真的練舞,蕭沐錦跟他一起,師恰突然覺得南熙跟她恍如隔世般在中間挖了一條巨大的深壑,深壑里在源源不斷地灌水,把兩岸越拉越遠。
師恰輕輕叫他:“南熙,”語氣里有一絲顫抖的聲線,南熙堆笑地走出來,“怎麼了”?
“她們說…她們說你要走?”南熙還是笑,揉揉師恰的頭髮,“誰說的,我不會走啦!”
“那她們怎麼……”
師恰舒了一口氣,由不安變成疑惑,“沐錦只是讓我考慮下去北京發展,說她可以幫我而已”。
那你去么?師恰急急地問。南熙繼續笑:放心啦!我不會去的,你好好回去上課。師恰點點頭,可心裡有說不出的惆悵,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莫名其妙的,一陣蕭瑟。
下午,讓師恰沒想到的是蕭沐錦來找她了,說要跟她談談,學校后苑裡,極其冷清,師恰和沐錦坐在破舊的木椅上,偶而幾片枯葉落在她們腳邊,師恰率先開口:“有什麼事么”?沐錦頓了頓,試探地說:“就是南熙的事,你會讓他…去北京么”?師恰眼裡閃過一絲慌亂,“這是他的事,看他吧!” “他就是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辦啊!如果他去北京,就意味着你們………”
沐錦的聲音低了下去。師恰心裡一顫,沒有說話,沉默,死寂寥寥的沉默。許久之後,沐錦有些不忍的開口,"你想想吧!我知道這很為難,你們都為難,可是,這麼好的機會,夢想和愛情,前途與此時的幸福得有索取,你想讓他就這樣碌碌無為下去么?畢業一起奔波還錢,苦着日子過?”師恰眼裡有晶瑩的光,依舊低頭不語。
她知道這個問題并行必勃,不是薄物細故。更不能不置可否。
“師恰,如果他去北京的話,他會發展得更好的,他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可以還錢,可以給媽媽買好房子,總比待在這個小城裡待到畢業然後再失業強吧!”蕭沐錦的聲音提高了半度,顯得有些激動,師恰還是用手攥緊了衣角,一聲不吭,頭垂得很低很低,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等待暴風雨的降臨,蕭沐錦站起來,氣急敗壞的沖師恰吼:“你們到底怎麼想的啊!他也沉默,你也沉默。”
世界安靜得可怕,只有樹葉簌簌作想的摩擦聲,沐錦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態,換了一種平緩的語氣,對快要把頭低到塵埃里的師恰略帶抱歉的說道:“對不起,或許我就不該闖進你們的世界,那樣就沒有這麼高難度的選擇了,那樣你們就和以前一樣,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沐錦把很幸福幾個字咬得很重,然後轉身向前走了幾步,再停住,背對着師恰,聲音有些哽咽的樣子, “我感覺自己像個壞人,在不留情面殘忍地撕毀你們的幸福。”
停頓幾秒後繼續說:“我只是喜歡他,希望他可以實現夢想,有一個好的未來而已,就跟你想要給他全部的幸福一樣。”
風靜謐的吹着,蕭沐錦離開很久了,沉寂的暮鼓敲打着耳膜,嗡嗡作響。最後,師恰捂住嘴,盡量壓低哭泣的聲音,四面湧入心裡的悲傷不可抑止的拉扯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經。
南熙在夜幕四合的后苑裡找到師恰,那時的師恰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這裡坐了多久了。
那晚,燈光把黑暗使勁向上撐着,師恰靠在南熙的肩膀上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話,直到後來漸漸語無倫次,師恰說她的爺爺很愛她,她最愛的也是她爺爺,說她很喜歡唱歌,可她后媽卻以死相逼不准她去,那樣輕描淡寫的就把她的夢想一筆帶過。
其實那件事是這樣的,師恰對家裡人說她想考音樂學院,她的后媽,也就是師恰平時叫的文姨,立馬跳起來叫囂着說:什麼?你要考音樂,我們供你上大學已經夠辛苦了,你還想怎麼樣,阿,你什麼都想,錢從哪兒來。說著便拉開架勢 刺刺不休的說,最後還惡狠狠的補了一句:“怎麼不跟着你媽滾。”
師恰咬着嘴唇,心裡燃起的怒火蔓延每一個細胞,她不是不反抗,而是在忍耐,她愛的爸爸愛着她討厭的女人,她不想讓父親難堪而已,她只是祈禱着離開這裡,逃得遠遠的,師恰爸爸把師恰拉進房裡,語重心長的說:恰,你文姨就是那個性子,你別跟她計較,只是考音樂花的錢又多又不好發展,咱就不去了好不好? 看着父親滿頭白髮和一張滄桑的臉,開始於心不忍起來,特別還這麼慈祥的看她,自從媽媽走了后,師恰爸對那個女人言聽計從,她本來是很愛爸爸的。很愛很愛,她很想念小時候給她講故事的爸爸,接師恰上下學的爸爸,總把好東西留給師恰的爸爸。會問師恰有多愛他的爸爸,每每這個時候,小師恰總會大聲的回答:很愛很愛。爸爸便會心的笑,而現在呢?她不是沒對父親發過火,她只是失望了,很失望。
師恰哽咽着說:“爸,我聽你的,我不去就是了,不去了。”
於是那天,師恰躲在房裡撕心裂肺的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又照常去上課。
而這些她對南熙隻字未提。
後來,師恰又想到南熙媽媽了,那個曾經美麗,現在卻…
那天,南熙媽媽還是遇見了師恰她們,師恰眼前的南熙媽,眼神有些閃躲,不知所措的站着,臟濕的衣服上貼着幾片魚鱗,雙手粗糙而乾裂,象從未洗乾淨過一樣,頭髮枯黃稀少,師恰脆聲聲的叫了聲阿姨,可心裡卻無比難過,要知道南熙上大學的錢還是借的。照這樣下去,何年何月才能過上好日子呢?
還有南熙,那個雙瞳剪水的少年,會對他露出明媚的笑容牽出好看弧度的南熙,要怎麼忍心放開你。
上帝在愉快的唱着歌,童話里公主和王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世人繼續演繹悲歡離合。
這個世界總不是完美的,因為一些東西,我們必須捨棄一些東西,或許多年之後,會因為這些捨棄後悔,但它已經成為青春的一部分,鑲進青春的骨肉里,許多年過去,無論疼痛與否,想起它,它還是明晃晃的亮在那裡,成為曾經存在過的印跡。
晨光熹微,無力掀開日曆的新一頁,師恰揉了揉紅腫的雙眼,她得去找蕭沐錦,她得先他一步把他推開。
一抹蔥鬱的綠蔭下,陽光斜穿過梢隙呈現出斑駁的橘色,開出光怪陸離的花朵。兩個女生,相對而坐,師恰柔柔的說:"你帶他走吧!不要回來了。"
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波瀾,寧靜得像午後懶散的湖面,師恰站起身,一陣眩暈撲面而來,她使勁揉了揉太陽穴,皺了皺眉頭,鎮定自若的走向宿舍的方向,沐錦呆在哪裡好久,看着師恰緩慢行走的背影,落下一路堅決,沐錦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張嘴閉合間又咽了回去,其實她懂的,她知道師恰用了多大的力氣來說這句話,可是世上沒有那麼多憐憫值得我們去認真付出。
沐錦沒有告訴她的是,昨晚南熙已經決定要走了。
昨晚,南熙送師恰回了宿舍以後,一個人在暗夜裡坐了很久,他把這兩個選項變成一個天平,不斷的增減砝碼,一頭是師恰的幸福和自己的愛情,一頭是母親的幸福再加上夢想再加上未來,很多很多,這邊已經沉重得把師恰那頭抬得老高,像是無足輕重的棉。後來師恰也作了這種比喻,她說她不應該去不自量力,她比不了,更不能比。
然後他就給沐錦打電話,疲憊的話語在風中幻化成海,凝重的落下,他說,我決定了...............
喝完了奶茶,心裡像是被風吹了整整一個通宵后的清晨 空曠得發疼。
一個詭異的聲音縈繞耳邊,你什麼 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師恰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淚水,對着鏡子里的自己輕輕的說:親愛的,你要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