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發動了。
僵硬的清晨,二氧化碳帶着各自主人的體溫相互推搡,攪得車內暖哄哄的,那些剛睡醒的腦袋被熏得又開始模糊成一片片水汽玻璃窗,司機嘴裡照樣嚼着一塊檳榔,一鼓一鼓的肌肉,似乎裡面懷了個足足十月的胎兒,迫不及待地想撐開這副皮囊,我照樣被栓在這封閉空間里,與一女子相對而站,大概是與我這陌生人挨得太近的緣故,碎碎的短髮竟呼地瀉下來,羞澀地擋住眼睛,一個詞語突然蹦出腦袋:“一絲不掛”。沒錯,那眼神清澈得一如在你面前毫無設防地展現她的裸體,甚是奇特的氣質。“喂。”剛剛還浸泡在黑白默片裡面無表情的男子一拿起手機,那眼睛里立馬綻出一朵極艷極艷的花,可惜,一朵曇花罷了,秋風一吹,他的眼神迅速枯萎,又黯淡於人群中。我的左前方,一個國防生髮型的男子,手指閃電般地正比劃什麼,如此用力,甚至帶動整條手臂躍動,聽着他劃開的一刀一劍,將看不見的空氣割得傷痕纍纍,他大概在背什麼語種的單詞吧。
而我呢?我到底在幹什麼?
我猛地發現,除了剛剛之外,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專註過了。
2
又醒了,又是這個時候。
“離天明還早。”盯着天花板上轉瞬遊走的車燈光斑,樹上歇着一隻聒噪的鳥,街燈將黑暗戳開一個小口子,偶有一輛汽車駛過。潛在內心許久的衝動又開始悄悄地往腿肚子上爬,越來越靜了,甚至可以聽到它膨脹到崩裂的撕扯聲。
“那麼,離開一會兒吧。”一腳踹開被窩。
“到哪裡?”售票員一臉的不滿,玻璃窗內的空調暖氣吹得她像醉了酒般微醺,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中年婦女特有的油垢味,攪拌着廉價香水味,不禁暗自捂鼻。
其實是聽不得火車長長的鳴笛聲,輪軸轉動,白煙噴涌,低低的嘯聲似是嘶吼,催促我趕快上路,在心裡默默作別那些過客:父母,朋友,戀人,獨自駛往生命的旅程,從此多少天各一方的故事,便像那些熱騰的白煙,散了。
狹小的車廂沒有多餘的空間,人們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又總有意無意地瞟你 ——— 一下,然後眼神迅速駛回原來的軌道,各自佔據各自的地盤,還好,有音樂作伴,便不會太寂寞。
3
驚喜地找到一個臨窗的座位,已是夏天了,生命中最燥熱的時光,全是耗散不完的精力,我將臉貼近微微發熱的玻璃,感受明晃晃流瀉下來的陽光,多麼像一陣明快的吉他掃弦啊,隨性漫彈將生命中最耀眼的時光掃撥,盡情揮霍,這一段旅程,別人說,叫青春,陪伴的,是一把輕盈的吉他。
火車駛入一段狹長的隧道,而後出來了,有些刺眼,一片枯林扭曲着枝幹緩緩後退,並最終消失在我的視野中,複雜的枝幹錯落,斑駁的樹皮不斷乾燥,大塊剝落,從樹上垂下的巨大唱針,指着鋪滿落葉的土地。
秋風已興。
窗外荒蕪的田,大塊大塊裸露出被割傷的疤痕,一年一年,收割,生長,收割,直到傷痕纍纍再也沒有力氣長出一根草,直到舊的傷疤上不斷流出新的血液,直到結了許多層厚厚的痂。耳邊響起了小提琴的音樂,我將音量調到最大,讓凄厲的弦音充斥整個心靈,我彷彿看見彈奏者的眉眼顰蹙,纏綿憂傷的曲調是墜了一地的落葉,殘留着對母體的眷戀不舍,反倒是那些仍懸於枝幹的卻拚命散出最後一抹艷紅,像一個詩人臨終悲壯的絕筆,像一把小提琴尖銳的顫音,一片一片,生命的秋天便這樣一步一步染紅了。
好冷。
是鋼琴嗎?雪花撲簌簌地下,鋼琴冷冰冰的脆響不停地在耳邊敲擊,撞在我柔軟的心上,它是屬於冬天的,琴鍵雪白沒有溫度,琴音清冷沒有表情,疾走錯亂的節奏,還來不及回味編一條到下一個音符,所有的音符漫天而下,忽而灑成一場紛紛揚揚的雪,心也在紛繁的音鍵中凍僵了,麻木了,怕是快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窗里吞雲吐霧的面龐,窗外的房屋和新桑,打上了一層越來越重的馬賽克,最後只能隱約看到一明一滅的煙頭,旅途快終結了,裹上棉衣,車門一開,一陣輕風便撓了撓我的臉頰,耳邊響起彩虹般的聲音,叮咚作響,好溫暖。
一個漂亮的轉音,哦,春天來了。
我也該下車了。
4
遠處一座教堂,真正的哥特式教堂。虔誠,清靜,聖歌空靈。
又想起了很久之前一直想實現的一個願望,想要建一座教堂。
一定要像傳統的那樣,用五彩的透明玻璃一小格一小格小心地鑲進方格窗子,在日出或日暮,當陽光斜穿整個教堂,那些光柱便化成直直的彩虹,只是希望每一個進來禱告的人,在穿越光柱的剎那,就像重新回歸天堂的門。想做一名神父,救贖那些快要骯髒的靈魂,即使素不相識。
清晨,躺在床上,默誦一段聖經,手點十字,靜靜等待着每個細胞的蘇醒,我總是發現早晨起床人的臉上,總是沒有一點表情的,一天的開始,因為還沒有發生任何開心或傷心的事,所以暫時沒有心情沒有表情,看,我們都是如此膚淺發生了開心的事,便開心,發生了傷心的事,便傷心,完全讓遭遇決定了一天的心情。
牧師在教孩子們唱聖母頌,清亮的嗓音隨着靈魂飛升到圓頂,盤旋,是沒有任何雜質的乾淨,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垂着頭,只是望着他們,沒有說話。
教堂從來只存在兩種極端的靈魂,極純潔與極邪惡的,儘管兩種路途相隔如此遙遠,但最終都得到了同一種答案:寬恕。純潔的靈魂,除了與生俱來的原罪,再也找不出不被寬恕的理由,而沾染着罪惡的靈魂,在決定踏進教堂的瞬間,就已經被救贖。麻木而中庸的靈魂,從來就不會踏進這裡,被十字架釘住的耶穌背着全世界的苦難,無法脫身走出教堂拯救他們,所以,中庸的靈魂得不到救贖,也不會被寬恕。
其實,世界哪有聖地,真正的旅行者無所謂目的地。
我們都只是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好好藏起來罷了,想在生命中的某段時期做一程無所顧忌的流浪者。
為什麼要離開?
你有過這種感覺嗎?盯着某個字看久了,就越看越覺得奇怪,橫豎都不像原來那個熟悉的字了,那是種神秘的詫異感,迫使你趕緊移開視線,再過一會兒,它又恢復了原來的面貌,我熟悉的模樣。那麼,看久了一個熟悉的人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會不會覺得朝夕相處的那個人突然覺得好陌生?對着一個字死盯兩分鐘,就會產生這種奇怪的錯覺,那,對着一個人呢,會是多久?也許,真的需要分開一段時間,才能拾回很久之前已經陌生了的熟悉感吧。
不是人變了,而是我們對彼此的感覺變形了。
所以我們需要旅行,去流浪,何必深究它的意義,年輕的人,去歌唱吧,停下來聽聽,是否有人應和你的旋律。
在街角停下來,望着喧嘩的人潮,像是面對一條往前涌動擠滿千篇一律表情的河流,每個人都像是討要幸福的小小債主,每張木然的面龐后卻設置了各式各樣的密碼,那些堆在心裡的秘密,是一段段經石上的梵文,他們抹上厚厚的灰塵將凹凸的縫隙覆滅,成了模糊難辨的咒語,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它們守得死死的,多傻。幸福就像是O2不是么,無處不在,也被無視,純度太高,反而會氧中毒,而那些所謂的不幸,一直都是我們自己製造出來的CO2,排放了太多情緒,於是全球都變暖了,心靈兩級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堅冰也在軟弱,坍塌,壓抑感隨着上升的海面湧上岸來報復我們,淹過頭頂,我們被嗆得不能呼吸,非得要浮出水面心跳起伏的一刻才會明白,我們無法奢求得到這世上的太多,在某一天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景,足夠。
就這樣,繼續行走,或在某一城市停下來,繼續做着我的夢,乘着熱氣球浮到天上,背一袋雲回去。
而這場旅行,是一個不會結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