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回老家,鄉親變化最大的,莫過於菊娥嫂子。
二哥的孫子結婚,我等女兒學完英語后,匆匆搭乘201往回趕。走到村南頭,只見一個老人,拄着拐杖一拐一瘸地迎面向我走來。我走近一看,這不菊娥嫂子嗎?多年不見,當年烏黑的頭髮,而今變得花白、稀疏,像枯樹枝散亂地在微風中抖着;臉上依然白胖,始終微笑着,還是那麼親切溫柔。上身穿一件紅色羊毛衫,外罩一件也不知道是養哥(菊娥嫂子的老公),還是兒子的灰色舊羽絨服,這羽絨服相對於她臃腫的身體,顯得過於窄小了,要說罩在身上,倒不如說硬是捆在身上,把拉鏈都扯壞了,下擺已經崩開,拉頭卡在中間,像一個士兵,竭力地守衛者上半邊不被扯開。下身穿着一條藍色的褲子,昨天下了一場雨,所以褲腿沾着路上的泥巴,倒增添了幾分土氣。
我走上去和她打招呼,然後攙扶着她。她還是那麼熱情,看見我,臉上的笑容依然那麼親切溫暖,一手拉着我的手說:“你是根生,看你齊整(關中方言,指人衣着、處境比較風光)的。看嫂子眼拙的,你不叫我,我半會還認不出來。看我跟咱三娘(三娘,是我的母親)在農業社那會,過的是啥日子,這會都好了。“說著,目光轉向我的女兒,問道:”這是你碎女(關中方言,小女孩的意思)?長的跟花一樣,心疼(關中方言,可愛的意思)的很。”
我趕忙讓女兒叫大媽。女兒被動地叫了一聲大媽。
菊娥 嫂子慈祥地看着女兒,道:“我娃乖,都沒見過。”又問我道:“你還在臨潼教書呢?”
我回答了她,又指着她的拐杖,問道“你這是咋了,嫂子?”
“哎,老了,身體不聽使喚了。這條腿疼的簡直走不動路。硬是磨着,走着,你不走咋辦,整天窩在屋裡,能不把人憋死。出來走走,看看咱村,心情還能好些。”說著,放開我的手,拽住袖子的一角,趕忙去擦嘴角不經意間流出的涎水。
我們聊了幾句話,就走開了。我回頭再次瞭了一眼菊娥嫂子蹣跚的背影,心裡湧出一絲的悲涼 。
這菊娥嫂子,當年可是我們村 百里挑一的好媳婦。說她百里挑一,一是因為長得好看,大個子,身材端正;典型的銀盆大臉,皮膚白皙,任六月天驕陽似火,整晌整晌地在地里割麥子,可以曬得越發白裡透紅,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卻永遠曬不黑。二是因為人善良隨和。當年以一個貧農身份,硬是執著地嫁給了地主成分的養哥,在養哥那簡陋狹小的兩間房裡,踏踏實實地過着緊巴巴的日子,一家關係融洽,婆媳之間無事無非。人很隨和,有說有笑的,說話聲音嘹亮,永遠透出樂觀開朗的情懷。我現在還記得她當年在地里幹活,給婦女們說的一個笑話:“夜個黑(昨晚上)咧,我娃要尿,下炕尿了,在腳地哇哇地哭了。我問他哭啥呢,他說的話把人能笑死。”別人還沒笑,她先咯咯咯地笑的不亦樂乎。在大家的催促下,她終於忍住笑,說出了兒子邊哭邊說的話:“你跟我爸睡覺,都不脫半截褲(內褲),為啥叫我脫半截褲呢?”
大夥全樂了。這笑話,沒有一絲的葷腥味,有的是勞動的快樂。
時間呀,真是一個魔鬼,怎麼把那麼好一個嫂子,變成如此邋遢的一個老太婆了!
吃了早飯,我拜訪了幾位本家,見到了堂嫂秀英嫂子。我們聊着天,想到今天見的菊娥嫂子,我就向她問了菊娥嫂子這些年的情況 。
秀英嫂子向來說話高喉嚨大嗓門,可一聽我的問話,卻聲音沉緩了下來。
“菊娥嫂子,哎,多能幹的一個人呀,你看以前,還能記得么,她和養哥勤快得很。養哥聰明手巧,能下苦,每天賣豆腐,菊娥嫂子可憐跟着養哥,起五更熬半夜,跟養哥天不亮就把豆腐做好了。把養哥的車子送走以後,收拾完屋子,又纏簸箕,做笤帚,斜口趕集又去賣簸箕、賣笤帚。一刻也不閑着。那時候,兒子在外面打工,地里的農活全都是他兩口子干。把地理收拾的那是平平整整,沒有一點土疙瘩,簡直像段子鋪在地上,叫全村人眼紅。”
“你還記得咱伯(菊娥嫂子的公公)不?咱伯老的時候得的是唩要命的哈哈病(不好的病)——食道癌,吆,菊娥嫂子奔前跑后的,端湯送飯,扶着老人出來轉。全村人誰不誇?連咱大媽(菊娥嫂子的婆婆)都說菊娥嫂子比他親女兒還要親。”
“她不是有三個兒子么,現在過的咋樣?”我問道。
“哎,人為娃活着。老大大剛日子不行,老二二剛的媳婦不會過日子,吃今兒不顧明兒,掙一個想花倆。還就老三衛崗好,兩口子腦子活泛,現在在日本掙大錢。哎,快七十的人咧,人家這個年齡,都不下地了,可憐菊娥嫂子,為兒子,想的很周到。給兒子看孫子。還和養哥在斜口賣簸箕笤帚,還做地里的活,這不下地才幾天。房前屋后種滿了菜。跟人談起過日子,總是説,兒子日子不行么,當爸當媽的就得操心。你不操心誰操心?可憐的把掙的錢都操心兒子的日子了。”
“那年,大剛在外頭耍錢,輸了。把大剛嚇得不敢出門。菊娥嫂子在屋裡把大剛狠狠地罵了一頓。人家要賬的拿着刀子到門前來了。菊娥嫂子堵着門口對那些人說“我娃犯了啥法,你上告吧。要殺要抓,有人家國法制裁呢,我沒啥說的。你幾個今兒想動我娃一個指頭,就先把我殺了吧。”說著手裡拿了一把剪刀,對着自己的脖子。那些人一看這陣勢,都嚇跑了。自那以後,大剛也變了,不再耍錢了。現在好了,咱村人都好了,養哥卻得了癌症,現在人瘦的失形了,菊娥嫂子病懨懨的,又伺候養哥。哎,可憐吶。”
“那天我下地,碰見菊娥嫂子拄着拐棍,站在地頭。看着一片撂荒的土地,很難受,對我說:秀英,我想痛痛地哭一場呀!你看這地,多好的,平整整的,它能打糧食,能種菜,能栽果木賣錢,可你看看,這塊地,農業社那會,咱在這割過麥;那塊地,咱在這鋤過地;還有那塊,以前到了夏天,紅艷艷的洋柿子(西紅柿)長了一地;還有那邊的,我跟你養哥起早貪黑地成天拉着架子車上糞。這會,都成了荒草灘。多可惜呀,哎吁,年輕人沒受過苦,沒挨過餓。我做不動了,我要能做,我都把這些地全種了。哎,可惜呀,遭罪呀,我想坐在地畔上痛痛哭一場,可怕人笑話。”
聽着秀英嫂子的陳述,我的心裡也沉甸甸的。這幾年,年輕人大都撇開土地,出去掙錢了。再加上政府搞開發,征了地,卻不見動靜,硬是讓土地荒着,確實讓我看着心疼。更別說菊娥嫂子,那麼一個熱愛土地的人呢。
只有在土地里摸爬滾打的人,才真正的懂的土地的涵義!
下午吃罷飯,我想到菊娥嫂子家裡坐坐。可路過她家門口,卻見大門上鎖,我也沒好意思問鄰居,就從她家門前匆匆走過。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下午,養哥又不對勁了,渾身疼,菊娥嫂子和他的兒子,送養哥去四軍大第二附屬醫院看病了。
這就是菊娥嫂子,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個剛強勤勞的農村婦女,一個美麗的農村婦女,一個深愛着土地的農村婦女。她沒多少文化,也許當她回顧自己人生的時候,絕沒有想到高尚偉大這樣的詞彙,也許她本能的覺得自己走過的路子是很平凡的,不就是走完上帝給自己劃定的路子,全然與偉大不沾邊的。但恰恰是這個與偉大不沾邊的婦女,彰顯了人性的偉大與崇高。
這樣的女性,這樣的人,在農村還有很多很多。正是他們,讓我們理解了生生不息任勞任怨寬厚善良包容大度的真正含義。
這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菊娥嫂子,只是一朵普通的浪花。
2013年11月23日晨於臨潼家中
註:文中人物採用化名,但故事絕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