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鄂西北地區的一個古老的小鎮上。
我就是在那裡出生長大的。小鎮建築古樸典雅,在我的記憶中,清一色的青石板街道,明清時代的黑瓦灰屋;民風民俗淳厚,“道不拾移,夜不閉戶”,鄰里鄉親,相互幫襯;文化底蘊豐厚,逢年過節,文藝宣傳活動遍布大街小巷,“十樣錦”傳統吹打合奏樂,鑼鼓聲響徹全鎮。我是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長期受到環境熏陶,潛移默化,從而點化我那榆木腦袋、也加入到文化大軍里去了。
我清楚地記得,每逢重大節日,附近十里八鄉的老百姓一大早提着藍,拎着包,或抱着小孩,或打着“丫把”,成群結隊地湧進了小鎮,把每條街道都擠得滿滿的,他們是來觀看各種各樣的文藝演出的,這些演出都是在街道上進行。
各個街道宣傳隊都有絕活,蒼苔街的龍燈,龍頭重達四十餘斤,在鑼鼓伴奏中,龍隨珠動,翻騰起舞。西河街的高蹺故事,人物塑造典型形象。東門街的彩燈久負盛名,蚌殼精更俱特色。各個單位宣傳隊里,搬運公司的舞獅,群眾喜聞樂見。還有石英砂的板凳燈,工會的活報劇等。還有各生產大隊宣傳隊,各個學校的宣傳隊更是主力軍,他們拉着炮繩,打着鑼鼓,圍成一個個不大的場地,然後開始表演節目。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旱船隊,秧歌隊,舞龍隊,舞獅隊,還有高蹺隊,打扮成各種各樣的人物故事,屁股扭來扭去,煞是吸人眼球。逗人尾追不散。
小鎮的文藝表演,當年還得到了國民黨第五戰區長官李宗仁的青睞,他專門從老河口化裝成百姓來到小鎮觀看過。這可不是杜撰,在《李宗仁回憶錄》有記載的。事後,他還派國軍二二總部政治部文工隊帶着京、川戲班,專門來鎮上演出。
平時,小鎮也是充滿了文藝的情調和氣氛。
一天勞作歸來,街道屋檐下,低矮的小屋裡,總是散落着三五成群的人們,彈着三弦,拉着二胡,吹着笛子,唱着那動人的歌謠。歌謠或古老,或時尚,歌聲惟妙惟肖,隨風流淌。鎮上還有唱笑歌的習俗,一人打鼓,繞桌對唱,唱腔無定,即興而作,詼諧滑稽,逗人捧腹大笑。還有皮影戲班在新街韓姓茶館住唱,四百多座位,每天場無虛席。高潮不時迭起,鏗鏘有力的越調,在小鎮的上空迴響。就連大、小兩條河的流水都在奏着歡快的樂章,發出清脆的歡笑,與天空中的音樂符號交織在一起。
我在上幼兒園時,有一次老師把我們幾個留下,說是參加演節目。這就是我的“文藝”路的開始。我記得,那個節目叫《大豐收》,是描寫白菜、蘿蔔豐收了,小白兔們很高興,小黑熊來搗亂,最後受教育,小動物們同樂的場面。我們頭上戴着造型逼真的大頭,只能通過眼睛處看到外面,我們在台上晃來晃去,自然有趣,台下的觀眾也被我們幼稚的表演動作所逗笑起來,掌聲響成一片。
我的表演被老師們所認可,就一直被留下,被排練,被演出,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暑假、寒假都是在宣傳隊里度過的。特別是寒假,要為春節演出做準備,我從來都沒有休息過。排節目,演節目,連一個春節都沒有好好玩過。大年初一,當其他小朋友還在為除夕之夜歡呼后蒙頭大睡的時候,我就早早地起床了,胡亂找點吃的后,就急忙朝學校奔去。要去化妝,準備演出的東西。一般下午二、三點鐘才能回來。此時,家裡午飯已經吃過了,從鄉下來的客人已經酒足飯飽,準備離去。我只能吃點剩菜剩飯,而且還是涼的了。
上了初中后,我仍舊是學校宣傳隊的骨幹。演出的套路不再是跳舞,還有快板、三句半、對口詞、蓮花落等,記得有一段反映農民不願當國民黨兵,拿刀剁去手指頭的事,是以“子”為開頭:“說是子,就是子,今天說說老李子。為了居家過日子,不去戰場挨槍子,揮刀砍去手指子……”我是早上背,晚上背,一直把它背個滾瓜爛熟才行。不然,當眾表演時,你忘了詞就鬧笑話了。
那時的演出內容都是隨着政治形勢而變化的,我感觸頗深。
解放初期,是以歌頌祖國,歌頌解放軍,抗美援朝為主。如《血淚仇》《蘆盪火種》等,也有《打漁殺家》《西遊記》等古典節目。六十年代初,開始了以社會主義建設的題材為主,如《五朵金花》《洗衣歌》《康定情歌》《二郎山》等,也有《二度梅》《卷席筒》等傳統劇目的演出。我的二姑奶奶看了《二度梅》,跑到我家裡和我奶奶交流,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那時,我們鎮上的領導很開放,很能跟上形勢,北京修了人民大會堂,我們鎮上也修了人民大禮堂。好多節目都在大禮堂里演出。還有,江西館,福州館那時尚能使用,有時也會有劇團在那裡演出。
文革時期,當然是以革命樣板戲為主了,所謂封資修的東西都不能搞了。我曾經扮演過郭建光,穿新四軍軍裝,腰裡別把駁殼槍(當然是假的),一手揮舞,一手叉腰,力圖體現英雄人物的氣概。現在想起來,就是活脫脫地一個小丑,在街上丟人顯眼罷了。
回到生產隊里勞動,大隊成立宣傳隊,我又參加了。我們那是蔬菜隊,冬天一般沒有活干,參加宣傳隊,每天還給記工分,何樂而不為!一群年輕人,跳呀,蹦呀,唱呀,打發著青春的時光。我們去山區演出,為當地百姓帶去歡樂;我們到工地表演,為修路大軍歡呼鼓勁;我們與部隊宣傳隊聯袂演出,共同享受文藝的碩果……。
後來呢,我去當兵了,我的“文藝”路嘎然而止。在部隊,軍宣傳隊在我們連隊挑文藝兵,我已下決心不再從事文藝,指導員知道我的想法后,告訴我在跳舞時故意踏錯節拍就行了,他也不想讓我走。我照他的話做了,結果,選上的人興高采烈,我也落個輕鬆自在。
後來也犯了一次“規”。上大學期間,我被選上了文體委員。學院組織演節目,我為了表示以身作則,只好在一個自編自演的節目中擔當了一個翻譯的角色。
時光荏苒,青春不再,至今我都固執地認為,搞文藝是需要天賦的,搞音樂是需要細胞的,一般人是不可能成為多面手、百事通的。別人花十分鐘學會的東西,你卻需要一二個小時,這就暴露了你的劣勢。耽擱了你的前程,我就屬於這個類型。不放棄就是我的過錯。人都有自己的優勢的,就看你能不能認識它,發掘它。人們要學會利用自己的優勢,這才是正確的思維和進步,也是人類及一切動物生存的真諦之一!
賦閑在家,前不久我又回到了小鎮。我站在北河大橋上,試圖尋找往日的故事情景,安撫我那躁動已久的心靈。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可呈現在我眼前的景象,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那一切都已經是過眼煙雲!在一間敞開的KTV包房的窗戶前,歌聲吼過來像一陣聲浪:又是九月九,重陽夜,難聚首,思鄉的人兒漂流在外頭……。
那條大河悄無聲息地向東流去,已感覺不到音符的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