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網上看到一張老算盤的照片,磨舊的紫黑框架,黃棕色的穿珠豎楞,烏黑髮亮的盤珠,酷似我家的那個檀木算盤。
其實,原本對於我家的那個算盤沒有多大印象。初中時,一直住在老家的二叔來我家,說起那個檀木算盤,質地很好,是我爺爺用了大半輩子,大概老爺爺也用過的,後來送給爸爸的,差不多屬於傳家寶了,問還在不在?爸爸笑着說,我小時候當玩具小車拉着玩,拉散了,不在了。
恍惚間,才記起,小時候確實幹過這事。那時候年齡小,又沒有多少可玩的玩具,偶見爸爸桌子上放着的算盤,就自作聰明的,在頂端繫上繩子,翻過面,當小車,拖在地上飛跑。那“嘩啦嘩啦——”珠盤響動的聲律,和着奔跑時的速率,着實讓自己激動,驕傲了好一陣子。終於有一天,算盤忍受不了我的折騰,被拖散了架。爸爸修了幾次,無奈我奔跑的能力太強,破壞力太大,回修無力,成了一窩散珠。我真是“心靈手巧”啊,又用線將珠子穿成一串,當佛珠樣掛在脖子上晃啊晃的玩。那個年代,估計是很奢侈的裝飾品了吧?放到現在,應該算很“潮”的了。我那時倒不明白這些,只是覺得很獨特,很有范兒,估計看電影看多了的緣故。後來,繩線不堪承載一次次斷掉,珠子越來越少,我也漸漸沒了新鮮感,最終就都不見了。我沒放在心上,很快忘了此事。
爸爸一直沒有制止我的行為。我往算盤上栓繩子時,他看着笑;拉着算盤在水泥地面上飛奔時,他看着笑;算盤散架了,他笑着拿去修;看我把盤珠掛在脖子時,他仍在笑。似乎孩子的快樂是他最大的願望。在他眼裡,沒有珍貴的算盤,只有珍貴的女兒。此後當會計的爸爸也一直沒提算盤的事,倒是見他換過幾個新算盤。我以為所有的算盤都是一樣的,現在想來,應該是後來的算盤都不如那個老算盤用起來和手吧。
二叔問時,很期待的眼神,讓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實在是有些遺憾,心疼了。不只是因為它的珍稀,還因為它是家的傳承。於我,對於“家”具象的維繫,似乎只有那個檀木算盤了。
對於算盤的遺憾,就如同對於家的遺憾一樣,成了我無法彌補的遺憾。正如生活中充斥着的許許多多遺憾一樣,人無力阻擋,更無法挽回。
當年,一步三跳以優異成績中專畢業的爸爸,本來前途一片光明,卻趕上“文華大革命”狂潮來襲。為了避免因家庭成分受到牽連,在家人和領導的極力勸說下,本着以“保命為第一要着”的宗旨,爸爸遠下當年還在開發中的黃河窪地,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會計,忍痛阻斷了與家人的所有聯繫。但親情難泯,還是忍不住在我出生時,以外甥的名義,給我爺爺寄了一張我的照片。期間一波三折,很多年爸爸一直念叨,說那張照片應該是被沒收了,爺爺沒看到。及至十幾年後,二叔來我家說那張照片輾轉到了我爺爺手裡。還說,爺爺重病在床時一直不說話,手裡卻一直緊攥着我的照片,直至去世。
很遺憾,從沒有見過爺爺奶奶的面,不知道喊爺爺奶奶的感覺是怎樣的?很遺憾沒有讓他們見到當年唯一的孫女,不知他們心裡是怎樣的傷心孤苦?很遺憾,沒有恪守床前,力盡孝道,那種凄涼是否在冥界也與世間一樣縈迴不散?很遺憾,直到四十多年後的新年,應是全家團聚的這一天才寫下心中這些遺憾,爺爺奶奶,是否覺得子孫想起你們太晚了?
只是當年爸爸自顧不暇,幸虧他工作踏實,性格敦厚,平時謹言慎行,加上根正苗紅三代貧農的媽媽和腰桿挺直雷厲風行的軍屬姥姥鼎力相護,才得以安度危關。那時候每個周末,媽媽都會帶我去村口接爸爸。於我,只是因為想念爸爸,尤其想爸爸帶回來的糕點,才迫不及待的等爸爸回來;而對於媽媽,則是懷揣着一個惴惴不安的心在等待:不知是安然歸來的丈夫,還是被五花大綁押回來得右派分子?
及至天晴景明,我已上初中。那年,失散多年的家人終於聯繫上了,遠在台灣的伯父,老家的二叔,家居東北的小叔和姑姑一起來我家。幾十年之後重聚首,當年的稚嫩小娃都已 鬢髮蒼蒼,,淚眼相望,多少委屈、辛酸、感慨,激動如洪堤之決,奔涌而出,抽泣不止。最遺憾老人已故去,情孝無所寄,只有更加疼愛一直守在爺爺身邊,受盡委屈,終身未娶,做了一輩子會計,卻精通文史,說書如數家珍的二叔了。
那些日子,對於我們這些小字輩來說,最快樂的事就是圍在二叔身邊聽他講歷史故事了。只是他病弱的駝了脊樑的身軀,看上去比伯父和爸爸還要蒼老的面容上刻滿滄桑的皺紋,以及與外表極不相稱的談吐和精睿眼神,讓我們那些懵懂無知的孩子們看着,也不自覺的憐惜不已。偶然聽到他跟爸爸談起算盤的事,讓我頓覺罪孽不小,似欠了爺爺、叔叔,家人很多。
時光不會因遺憾而停止,生活也不會因你的懊惱而可憐你。一步步走下去,每個腳印里都留有遺憾。路越走越遠,憾越聚越多。人生就如背着一個籮筐拾荒,不經意間回頭望望,籮筐篩濾過後剩下的,卻是滿滿一堆無奈。
十幾年前,父親在跟我通電話之後一個小時,突然離世,令我幾近崩潰,怎麼也不能將他不在的現實植進心裡。處處是他的影子,就算心裡計劃一件事時,也會不自覺地將他的人、他的感受計劃在裡面,彷彿他依然健在。家人也如此。
印象最深的是,父親離去半年之後,我與家人晚飯後外出散步。看到新建的廣場很漂亮,弟弟在前面眉飛色舞的說:“等孩子出生了,讓咱爸爸領着他到這兒玩就好了,肯定很開心!”我,妹妹和弟妹,在後面互相望了一眼,誰也沒敢吱聲。等到弟弟回頭,突然覺察過來,止不住的流淚,引得一家人心酸。
其實,並不是不能接受老人離去,而是父親離去的太突然。在兒女眼中,他還青壯,一直是頂樑柱。習慣了承受他的照顧,心中還沒來得及想去照顧他,關愛他,他卻離去了,讓我們這些身為人子的情何以堪?一直在絮叨着說:哪怕你病幾天,讓我們在床前此伺候幾天,儘儘孝道也好啊,怎麼會突然閃了我們?真的是悔不當初,痛楚難疏啊!
父親大年初六最後那通電話里笑着說:“明天我去你那兒,你想要什麼,我給你帶去。”那音容,日久彌新,經久難忘,想一次,忍不住哭一次。及至今日,仍然夢境不斷:父親跟我聊天,父親給我做飯,父親給我端碗……怎樣的傷痛,才能低得了這份深愛?怎樣的報答,才沒有凄苦遺憾?可惜,沒了機會,永遠無法彌補。
前些日子,女兒在人人網上留言:“如果有世界末日,最遺憾的事是沒有機會以自己的能力贍養過父母。”於我,有沒有世界末日,最痛心的事都是,沒有以自己的能力好好孝養父親。
隨後幾年,先是伯父沒了音信,估計離去了吧,後來二叔也在老家病逝。兄弟三人,各棲三地,祖地墳平,不知魂歸何處?似乎只有想起那個檀木算盤,才能將這一家人連繫在一起。當年我無意間拆散的算珠,冥冥之中會不會引領他們相聚的路途?或許,某一天,我們相聚,會一同重新穿起那個檀木算盤吧?
行走間,檀木熏香在腦海縈繞,親情似海溫在胸間。只是努力地將每一步踩得堅實、盡心,只為了我們相聚時少一些遺憾,多一些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