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瓜
文/草苗
黃瓜花開花了,是金黃色,在陽光的照耀里十分艷亮。花瓣大多是五瓣,金黃的五星,高興的有六瓣,特別高興時會開出七瓣來。也有八瓣的,高興得無法沉默。
花朵有細酒杯大,輕輕呷一口,便露底兒,愜意得不得了。我想把酒杯的“杯”字,故意寫成酒窩的“窩”字,酒窩長在人的腮上,作用是人笑起來顯得嫵媚。
黃瓜花也笑得盈盈的,它不出聲,竊喜。也有出聲的時候,是風吹響了它的笑聲?不是,原來是蜜蜂在吸它的花蕊。
黃瓜花有香氣?莫非是隔壁的黃桷蘭努着勁躥過來……
艷麗的黃花,好像都不香。黃色的菊花例外,菊花的香,我覺得冷。玫瑰也有黃色的,黃玫瑰香得溫馨,還浪漫。我家的黃玫瑰是妻子培植的。
開得漂亮的黃瓜花不結瓜兒,我納悶。“嘻嘻嘻,別人是公的,只負責授粉。”妻子忙着幫它向我解釋。要結瓜的黃瓜花開得好細,像嬰孩的小嘴巴,瘦小、黃懨懨的,害羞着躲閃臉上的表情。剛生出來的瓜兒,丁丁大、像條小蟲子,你不要用手去摸它,它有細而密的毛刺,會蜇手。滿身出着砂粒般的豆子,是個麻小子,丑得讓人心痛。
黃瓜的名字,是開黃花嗎?不是。我認識的瓜都開的是黃花。
南瓜花是黃的吧,開得有碗口大,而且慌慌的爬坡,媽媽說它是荒瓜,荒瓜是要坐花的,想起扁而鼓圓的它呆坐在秋初的荒坡上,我要笑壞肚子。我是不吃南瓜的,大而不當的南瓜吃了,我怕呆成它的樣子。舊時光里,我家的南瓜煮來給豬吃,豬兒吃得給南瓜一樣呆傻。我要吃南瓜籽,南瓜籽裹在金絲絨的瓤子里,用手摳出來,可以生吃,晒晒太陽炒熟了來吃,有清甜的香味,很好吃。南瓜籽有藥性,聽說能治療前列腺病,可惜我沒這病。小孩兒也是沒病的,那時吃南瓜籽是因為饞嘴,饞嘴不是病,饞起來的時候心裡痛癢得難忍。我不吃南瓜另有原因,是頑劣的心性生起時,翻轉又扁又鼓大的南瓜,沿着它的肚臍用刀子剖開一個小圓圈坐在上面出恭,獃頭獃腦想成長的事情。
苦瓜花也是黃色,淡黃色,像金子里滲了銀子,花蕊卻是金黃色,花瓣薄得憔悴,花朵紐扣大小,苦意濃郁,我會回憶起小時候替母親熬藥的情景。
絲瓜花還是黃色的,都過了“小滿”,我家種的絲瓜還沒開花,也不擔心錯過了花季。絲瓜花雖然開得遲,但能經久歷時,可以開到深秋,讓人們有秋絲瓜吃。絲瓜最好吃是拿來汆湯,從夏天汆到秋天,從綠汆到黑,綠色的秋絲瓜到了秋天汆出來的湯會變成黑顏色,喝着黑色的絲瓜湯心裡要升上濃濃的秋意,會想到霜降和落雪。
黃瓜命短,是短命的瓜菜,大概是清明播種、立夏茁壯、小滿茂盛、芒種豐盈、小暑收頭, 囊括了春天和初夏,囊括了四季明媚、溫暖、舒展、美好的時光。
“清明要清,立夏要下。”我瞧着媽媽,“不明白吧,清呢,說的是氣清景明,下嘛,就是下雨。在陽光的溫暖和雨水的滋潤里草木花卉生長得舒服歡欣。不過,下雨呢,要下在三天兩頭,下在兩頭的夜裡,中間三天呢,出太陽哈。”我聽着媽媽像小姑娘天真的語氣,忍不住想笑她,又看到媽媽的白髮和皺紋,心裡的笑聲笑成了眼睛里的淚花,忍着淚花我故意說:“要是夜裡出太陽,白天下雨咋弄呢?”
在媽媽的預言里,我想錯寫一個字——在媽媽的寓言里,果然清明氣清景明、立夏雨水充沛,我家露台花園裡的黃瓜舒服得要死,我們一家人也舒服得有了快感。
黃瓜瘋狂生長,媽媽返老還童。黃瓜差不多每天長高一尺,媽媽差不多每天年輕一歲。我心裡陣陣驚悸,想叫出聲音。
到了芒種,我家黃瓜“成災”了,頓頓吃黃瓜,成了黃瓜宴,看到黃瓜直皺眉頭。小時候和六,六是大姨的小兒,有七八歲吧,和我差不多,賣過一回黃瓜。那時私下買菜叫“投機倒把”國家不允許,農民為了換些鹽巴錢,躲在背街小巷偷偷賣。我倆背了一背簍黃瓜,選了一棵樹子就着樹陰賣瓜。買的人問:“黃瓜多少?”我們回:“五分。”他說:“少點,三分。”我們搖手:“不少,五分。”討價還價簡單明了,不像我作文羅哩叭嗦。臨近午時黃瓜一條沒賣脫,私下打聽,別人只賣三分一斤,便宜兩大兩分。買賣是有學問的,常識是要隨行就市,兩小財迷那懂這道理。只好悻悻懨懨地背回家。“沒出息,菜都不會賣,甭吃飯了,吃黃瓜。”大姨甩下話,餵豬去了。
黃瓜當飯吃。難吃。噙着淚水。能吃出淚水的食物會記一輩子。
我在“向陽院”(居委會)小麵館干過臨時工,顧客說:“多點蒓菜。”但是有一位人老遠便嚷:“不要菜。”咋不要青翠玉樹臨風的蒓菜呢?聽他說:“在五七幹校改造時,吃蒓菜當頓,沒有油水的蒓菜煮出來,像一根根黑繩子,吃到嘴裡滿嘴豬草臭,現在看到蒓菜就想嘔吐。”
我家近些日子雖然頓頓吃黃瓜,但畢竟沒當飯吃,膩是有些膩煩,不至於見了黃瓜便嘔吐,況且我們會換些花樣來吃。涼拌、清炒、汆湯……
涼拌我喜歡腌黃瓜,黃瓜洗凈不用刀切,用刀扁拍,拍成寸把的塊子,舀幾瓢泡鹹菜的鹽水腌一、二鐘頭,潷出鹽水,拍幾瓣大蒜斫成細沫,若有小蒜(苦藠)拍幾顆,也斫成粒,小蒜散發出濃烈的洋蔥或芥沫的氣味,沖得人流出淚水,最後要淋上煎得香噴噴的芝麻、花椒、紅椒的熱油便成了。啥味道,照着我的方法,嘗嘗,爽死。
黃瓜汆湯簡單得很,只要有松花皮蛋就行了,皮蛋下水,少放鹽,或不放鹽,水沸了,放入切成片條的黃瓜,火不能煮過了,黃瓜變軟就行了。清澈瑩亮的黃瓜皮蛋湯沁人心脾,而且有松花的香味。松花的香味是我想象的,想象的香味格外有香味。
黃瓜雖然好吃,但天天頓頓都吃,總是個惱心惱口味的問題。是吧,好東西多了,也就不好了,生活得殷實了,還想憶苦心甜呢。這不清早起床見媽媽又摘了一大筲箕黃瓜,有二十多條,像酒瓶一樣壯碩,心想媽媽是要上街賣黃瓜嗎?吃了早飯,媽媽說:“幫我端一下黃瓜。”囁,媽媽要下海了嗦。端着黃瓜陪媽媽出了門。"敲門哂,每家送兩條,我算了的,加我家是十二家人,一家兩條,正好二十二條。"媽媽算法有問題,我家二條呢?給媽媽四舍五除了。
我敲門,我愉悅地敲響鄰居的鐵門,冷冰冰的鐵門發出我心裡溫暖親切熟悉的樂音。媽媽怯情地說:“打擾打擾,幫幫忙,嘗嘗我家自種的黃瓜。”誰好意思拒絕媽媽的“煩惱”呢?臨了媽媽還直說:“謝謝!”真像是我家歉了鄰居們多大的一份人情似的。
送出了黃瓜,媽媽得意地對我說:“對煩惱,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的煩惱送給別人,讓別人替你承擔煩惱。”
我獃獃發神,半天回不轉神來。
“上班去,今兒回家我們吃新鮮菜嘍!”空氣里飄蕩着媽媽的笑聲,笑聲沐浴在東山剛剛升起的紅日里。
(2013.6.6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