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次我帶孩子逛小縣城。
趕車的老闆下了酒館,只把一條沒卸套的小毛驢,留在赤熱的驕陽下“吃午餐”:它的吃法很可笑,整個頭部被嚴嚴罩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大麻袋裡,裡面裝了草料,用繩子牢拴在它可憐的頭上,吃草時,光露兩隻長長的耳朵,聳動着,看不到眼睛,只有嘴角在難受的麻袋裡一嚅一動……
受罪的小東西!小女兒想用手撫摸它的頭,懇求我“替它解下來吧”,我猶豫了一下,動手解開驢子頭上的麻袋,心,竟深長地顫動了一下——
它的眼角竟掛着一顆渾濁的淚滴!
*
*
2
“是綠蜻蜒,”“不,是黃蜻蜒。”我們悄聲地走近。
一大群蜻蜒,也許有八十隻或上百隻,落在午後的公園灌木叢,是在午覺嗎?寧和極了,安謐極了,偶爾還翻動一下兩隻玻璃一樣可愛的大眼睛,伸開的雙翅像戰鬥機停靠在機坪——
“捉它一隻吧”,我用手指輕輕撫摸它的薄翼,一動不動,竟然一動不動!像極了沉沉甜睡的嬰時,這樣毫無心機,連靈魂都浸入微風中溶化。充滿了對世界的信任,充滿了對生的愛意,像俯偎於母親的胸前一樣貼緊闊葉的脈絡,安然進入神聖的休息。
決心一隻也不捉這些孩子。我與她都彷彿受了一種輕微流動般的感動,洗禮,心情那般平和,臨走,只默默輕碰了對方的手尖。
*
*
3
遠方城市裡有一位他熱愛的姑娘。
小夥子在一個偏僻的湖濱療養院當廚師,冬天裡療養院關門才回到200裡外的城市,夏天我在湖邊度了幾天假,偶爾認識了他。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每次幾乎都見他在摺疊紙鶴,我很奇怪,一個大男孩子,摺疊這麼多紙鶴做什麼?
大家似乎喜歡他的憨厚和沉默,憑心論,他的紙疊技術很高超,服務員中有幾位好看的姑娘都想求他折幾隻,可是他很吝嗇,並不答應,他每次炒完菜,揩揩汗,洗凈手,就繼續忙。
後來我知道,原來他有一個秘密:他要折好一千隻鶴,冬天回城時送給他的女友。這是他許下的諾言,也是他整整一個夏天的夙願!一個夏天,他埋頭於完成這樁工作。他用的紙真鮮麗,有各種顏色,湖藍色、淺粉、鵝青色、褐色……有時,還會靈機一動使用揀來的畫報紙、或有花紋的包裝紙、有紋縐的彩色餐巾紙,嘿,折出來更顯別緻!……
服務台上,兩個閑得無聊的姑娘,一直挪揄他,逗笑他,可他照樣幹下去,並不反駁,久而久之,大家習慣了這個秘密,接受了他的“業餘愛好”,也接受了他對愛情的真誠。
千隻鶴!……
多幸福啊,遠方城市的那位姑娘,你可珍視——這莊重的情感?
*
*
4
出民工。借宿在村莊一位老大嫂家裡,要走了。
當時我由於年輕玩心旺盛,每天回來很晚,我很怕她家大狗汪得凶,每次都用石塊打它,老大嫂聽見了,馬上披衣走進寒冷中,睡眼惺松給我開門。
她家境殷實,丈夫是一個巧手藝的泥瓦匠,家裡被她拾綴得窗明几淨,鍋台鋥亮。我在她家住了將近一個月,早出晚歸,每日到我們民工自己的伙食房去吃飯,幾乎不記得跟她嘮過什麼完整的嗑,連老嫂子家姓什麼都不知道,那一年是我下鄉第二年,懵懵懂懂,18歲。
翌晨,我起得絕早,天還擦黑,老嫂子起得更早,在灶房裡燒火忙活,我告別,她送出門,淡淡的,我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她也沒有多說幾句道別的話。
——但她偷偷趁我還睡覺時在我黃書包里塞進了三隻粘糕餅,五隻雞蛋,都是熱而燙的!
我蹦蹦跳跳快樂地走遠了,再也沒回過頭去看那小村莊,老大嫂。——初春的松花江遼闊無邊的原野記住了這件往事。
*
*
5
多年前,城市裡一座普通的拱橋。
有位農人拉了一車青石板,很吃力,向拱橋坡上爬去,光着脊樑,流着汗,車水馬龍中誰也沒注意他。
本來我也不會注意,首先是這一車青石板的親切顏色(一看就是新采不久)使我回想起在山區採石場的勞動,其次,更重要的是,我注意到一小束彷彿羞澀地放在青石板縫裡的幾棵小野花,藍瑩瑩的,像一串雨滴!誰放的,是他嗎,這個粗壯漢子?不,應該是他幼年的小女兒,靈巧的小手在鄉間隨意採下給爸爸放上——但在城市的眾目睽睽之中,在高矗的層樓下,這些花,反射着強烈的反襯效果,像極了一小串玩笑。
不知覺,我跟拉青石板的車走了好遠,幾次萌生了想幫他推一把的願望,終於未敢伸手。
粗糙的勞動、青石板、一束柔弱的與環境絕不協調的野花草……
就在此刻我鼓起了終生學習繪畫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