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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假我以一隅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東山老楊

  十年前剛從縣城來到省城的時候,一個人住在冰冷的學生宿舍中。

  剛過完新年回來,一路歷經幾個小時路途的巔簸,在山下簡單吃一個炒飯,爬到山上,在天色冥冥中,用毛巾蘸着冰冷的水擦着冰冷的用具,再獨自睡到冰冷的床上,可就是怎麼也睡不着。在縣城小家中,烤着暖和的煤爐,爐盤上擺放着自己做的雖不多但也算得可口的各種菜品,朋友來時喝上兩杯或者有了閒情逸緻時和家人品上兩口。兩者相比,真是否泰如天地了,那種失去家庭溫暖的蒼涼感啊,此生未曾經受過。遙想未來,更是茫然。不搬家嗎?此後工作期間將是一個永遠夫妻離散的家;搬家嗎?在偌大的省城,又何處是我的立錐之地?

  還好,為天有眼兮,假我以一隅!

  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我們中華博大精深酒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酒為應酬而喝,喝得傷神傷身,不值得倡導。酒為自己陶冶情操而喝,縱使一人,舉杯邀月,未嘗不可。酒為知己而喝,晤發心聲,談天則情滿於天,說地則意溢於地,豈不美哉善哉!所以,我不忌諱喝酒,也和喜歡而且會喝酒的朋友談得來。正是這樣,托並不常在一起喝酒的朋友之福,在省城的邊上,薄金換得了我現在的住房。那是前人看不中退出來的,可是啊,為天有眼兮,假我以一隅!

  我去看房的時候,工程還沒有完結。從外面看去,房子與高高的保坎之間,泥土雜物堆得亂七八糟,確實很難討人喜歡。到房中再看,光線幽暗,覺得有些壓抑。只是到另一邊看,房屋與圍牆之間,有一片近9米寬的綠化地,似乎可以出去走動,覺得還不錯。再一想,住房嘛,簡單點吧,只要有個地方可以躺下睡覺就行。於是第二天交了訂金,再慢慢辦那按揭貸款。

  一個月後,通知去交房,再看,已有些改觀,房子與高高的保坎之間,已整理成水泥地面而且戶與戶之間都修牆隔斷了,自己可以把它裝飾成一個小花園,很好,很好。

  住進去之後,鄰居不時被梁上君子光顧,更有甚者,竟偷到我樓板相隔的頂頭鄰居來了——那片整幢樓都連通的綠化地,小區保安夜晚巡邏根本無法顧及。於是准許修牆隔斷,自己管理。這下可是因禍得福,我們又得到了一個不小的園子。

  邊上先種了棵花椒樹,那是從老家特地搬來的。想當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把買來的花椒晾乾,隨手把種子丟在花盆裡,真是奇迹,當年就發芽長出了十來公分的苗,過三年,就結籽了。從那時起,我就源源不斷地培植花椒苗,也送了朋友不少。到我把家搬到省城的時候,專門向朋友要一棵,僅過兩年,就結籽了。現在每年少說也要收個十來斤花椒呢。

  再種上一棵櫻桃,是妻子專程從家鄉帶來的老土品種,沒有科技習性,也才過兩三年,就開花結果了。只可惜,直到現在,每年繁花滿樹,果實累累,眼看着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深綠到泛黃到全黃再到泛出淡淡的紅,嘗一兩顆,還有些酸澀,但新鮮的生命感十足,本想等滿樹紅珠,再邀來情意相投的朋友,細細品嘗。殊不知,那些“不速之客”絕不嫌酸,傍晚時候只聽得一陣嘰嘰喳喳,出去一看,樹梢高處就只剩殘破狼藉的櫻桃核了。第二天還未及起床,窗外又是一陣鳥語,等下班回來再看,一整樹黃爽爽的櫻桃,全成了殘破狼藉哭喪着的核。那些“不速之客”竟然不讓我和它們分享一顆半粒。罷罷罷,物質上的,它們盡占,情趣上的,我自受用。

  後來朋友又為我找來了無花果。那無花果,無需施肥,長得極旺盛,兩年就結了果,每年都要結兩茬。果實成熟了,醇香甜蜜,尤其是熟透的時候,輕輕地掰開來,裡面灌滿了透明的汁液,味道是那樣的濃那樣的釅。難怪,那些“不速之客”太喜歡無花果了,總是時時光顧着我的小園,率先嘗鮮。連蜜蜂甚至馬蜂都非常喜歡。

  還有一棵三角梅,接了“地氣”,長得很好,每年從夏天開花,直開到入冬,總是那樣的繁茂。有一次,大概是十一月了,三角梅還開得很繁茂,蜂鳥來了。那蜂鳥啊,體形是鳥,就只有花腰蜂(一種中等個頭腰部黃色的野蜂)那麼大,靈巧地扇動着翅膀,像直升飛機一樣輕盈地懸浮在花叢的某一個位置,把纖細而筆直的長長的喙伸進花朵里,吮吸着花蜜,好傢夥,真會享受生活!我平生就只見了這麼一次,也算此生有幸了。可惜,後來連續幾年的凌凍,我沒有保護好,我的三角梅死了,蜂鳥就再也不肯光臨了。

  其他的花,幾年換了不少品種,都沒有種成。想來,花們太金貴了,我這種過莊稼的粗壯的手,現在拿粉筆多了,石膏味重,總是侍候不了它們。

  乾脆種菜,嘿,其樂也融融!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春夏種南瓜,種棒豆,種豇豆,種包穀。

  那南瓜啊,藤蔓牽得老長,彈簧絲一般緊緊蜷縮着的絲爪,碰到別的東西再慢慢舒展開來,纏繞上,再向前向上生長。盼望着盼望着,終於在夏末的時候,看到了南瓜的嫩果,從豆子般大,看到開花,看到花蔫瓜果長開來,鮮嫩溫柔,就像月子中的嬰孩,讓你總是擔心手重傷及。不!根本就不忍心觸碰。你要知道,那稚嫩的南瓜啊,一旦傷了表皮,就要流出眼淚一樣晶瑩的汁液,永久留下傷痕,永久留下缺陷。那瓜果流出的汁液,想來也像眼淚那樣有着南瓜自身豐富的況味;那南瓜的傷痕和缺陷,就不像人們那樣了。豁達的人,肉體上的傷痕和缺陷是可以通過精神修復的;或者,跟以丑為美的事物一樣,人生的傷痕和缺陷也會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和審美意義。

  隨着季節的輪換,瓜果長大了,重重地掛在樹枝上或者靜靜地躺在泥土中,原來的綠色中慢慢地呈現出斑紋,斑紋又從淺變深。到了深秋,再聚起一層薄薄的鹽霜,鹽霜又一天天加厚,密密實實地裹着瓜果,猶如母愛護衛着孩子。

  細長的棒豆莢從開花后慢慢長出,再慢慢長粗,到膨大呈節,鮮綠中微微透出隱隱的白色,那身段上的曲線啊,實在是比婀娜多姿的女子還要嫵媚而富有詩意;再過些日子,豆莢略略精瘦而裡面的豆子更加飽滿了,外表逐漸呈現不規則的淡淡的紫紅色的斑塊,哦,那是歲月為她添彩!就像生活歷練后的人鬢染秋霜一樣。豇豆則要晚些,那粉紅中透着淡紫的花瓣在綠葉中舒展開來,就像一隻只凌空飛舞的彩蝶,那樣的輕盈,那樣的夢幻,漂亮極了。摘鮮豆的時候,你可別那麼無知,把豆角連同梗一起摘下來,要留一點點豆角在上面保護豆梗,豆梗上面,還有更多的豆角等着長出來呢。

  包穀須長出來了,柔柔的長絲從苞尖上飄逸而下,蓬亂,潤澤,或淡綠,或鮮紅,溢彩流光,彷彿少女頭上美髮師精心盤出來的髮髻,不,任何美髮師盤出來的髮髻都太媚俗了!等到包米灌漿了,掰上三兩個,剝好,切成節,和排骨清燉,清新、鮮美而香甜,爽口極了。或者等到籽實完全長硬長老,外殼徹底乾枯了,再掰下來,黃的金黃飽滿熠熠閃着亮光;紅的深紅或者暗紅,錚亮猶如瑪瑙,別有情趣。脫下粒來,把包米磨成略粗的粉,用杉木做的小甑子蒸成包穀飯,又別有一番風味。

  秋冬種菜,青菜、白菜、菠菜、香菜,胡亂種上,慢慢受用。

  俗話說,“七月蘿蔔八月菜,九月十月逗人愛”,這可是老農民世世代代經驗的總結,一點也不假。

  9月8日,農曆八月初四,收完了包穀,獨自一人,挖翻泥土,把包穀稈瓜蔓豆藤之類,胡亂砍成節再埋到土中,用作肥料——這可是改良土壤的最好辦法啊,原生態,可持續發展。邊挖邊歇,挖完了,撒上菜種,青菜、白菜、菠菜、香菜,全種上。只需三四天,細看,新翻的泥土中就冒出了星星點點的芽,再長出兩片胚胎葉,又慢慢長出真葉。

  國慶長假結束,從南昌回到家,一看我闊別數日的小園,碧綠而鮮嫩的菜苗,早已把狹小的一片泥土全遮蓋了。得利用周末休息抓緊時間“勻”,根據菜苗的高度,合理確定距離,留下壯實的,拔除幼弱的,那拔起來的,捨不得丟棄,擇乾淨,就是菜場上無論如何都買不到的最鮮美的菜,清水煮,蘸火鍋,都鮮嫩極了;或者,用家鄉又辣又香的辣椒面加上家鄉香噴噴的霉豆腐做了辣椒水,直接蘸了生吃,更是一種獨特的風味,沒有化肥,沒有農藥,放心,舒心。

  剛過一個星期,起初被勻時略顯受傷雜亂東倒西歪的菜苗,又長高長大擠滿了一地。再過一星期,已經很擁擠了,趕緊勻第二遍,勻好以後,用事先泡好的菜餅水兌了清水澆上一遍,這就是追肥。勻出的菜苗,用塑料袋裝好,放到冰箱里,吃的時候再洗,吃多少洗多少,還能保持那份清新鮮嫩。有時候,你稍不注意,有的青菜葉子幾天就布上了許多孔,那是菜青蟲吃的,蟲跟菜葉幾乎一樣的顏色,粗心了就看不出來;白菜苗也有孔,而且還有一種汁液粘着,那是一種像蝸牛而沒有殼的軟體的蟲,白天藏在泥土裡,夜晚了就爬出來吃菜葉,妻幾次勸我用農藥,我根本就不理睬,我不忍心讓農藥污染了我的樂園。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提着手電,看準了,把菜青蟲一捏,它自己會掉到土裡去;把那肥大的軟體蟲捉來喂生着蛋的小母雞,也是一種美事。再過兩個星期,又可以勻第三遍了,就這樣,菜苗不斷長大,不斷勻出來,總是吃不完。每年從十一月到來年夏天,都無需買蔬菜,蔬菜怎麼漲價,於我來說,“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我們家到過年的時候,都習慣地要做“長命菜”。那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就把自己種的青菜和白菜一整片毋須擰斷,長長地煮了,也不放任何佐料,甚至不放油鹽,清淡而本色,並不怎麼好吃,我們常戲說“一截吃到肚裡了,另一截還在碗里”,可是那一青二白的“長命菜”,寓意是美好的,吃起來的歡笑和快樂,至今也是耐人尋味的。現在正好,也可以用最新鮮的菜,自己做那“長命菜”,再回味過去那快樂而耐人尋味的生活了。

  你無需多花工夫,只在周末工作之餘,把雜草拔光,那菜就長得很好,那青菜葉子舒展開來,足足有一米五寬呢,只數片葉子,就足有三四斤重。剛過完年,春天還步履蹣跚的時候,只需兩三個春日的暖陽,白菜苔就長起來了,緊接着,青菜苔也長起來了,無論是煮素的,還是做沖菜,做酸菜,都讓你忙不及,過一兩天就有一抱,再過一兩天又有一抱,自己吃不完,送給朋友,不值錢,但作為成果的分享,也是很有意思很受朋友歡迎的。

  有一種菜,菜葉太小,葉柄圓而長,不知從哪裡來的一粒種子,自己生長起來,以前沒有種過,也不認識,但從品相來看,覺得很有意思,便任其生長,來年春天竟長成一大株,抽了數棵苔,開了花,結了籽,留着,今年專門用一溜地撒下去了。國慶期間,到紅色根據地井岡山一游,帶我們去的朋友特地點了一道菜:肉末炒雪裡紅,除了感到地方風味偏咸之外,覺得是一道很好的菜。回來把我這一株菜的特徵對別人一說,再到網上查找圖片,喜出望外,原來就是“雪裡紅”,憑過去做菜的經驗,無論是趁新鮮炒肉末或炒牛肉,還是在沸水中燙一下濾干裝好做成沖菜,或者燙過了再用酸湯泡成酸菜,都很好。或者晾乾些水分用鹽腌了做成鹽菜,也是很好的;再用來蒸鹽菜肉,那就是難得的美味了。

  薄荷,也種些,我們少數民族,喜歡吃牛狗羊肉,我們家鄉,就把這薄荷叫做“狗肉香”,吃狗肉,沒有這種東西,燥火而腥臊味太重。有的用來煮魚,叫“魚香菜”。夏天長得旺了,乾脆用來蘸辣椒水吃,素淡,刺激,清涼,開胃,解暑,降火,既可下飯充饑,又可益體治病。

  野生的芹菜,留着些,春天嫩芽在土裡串得老長,或白白嫩嫩,或帶些紫紅,酸湯一泡,爽口,開胃;要炒上牛肉絲,那清香,是市場上的任何芹菜都無法相比的了。

  前年翻土的時候,一天翻不完;去年翻土的時候,一天翻完了,事後一身酸痛了好幾天;今年也一天翻完了,不再感覺一身酸痛。這不是“返老還童”,應該是增加勞動頻率后的變化。人啊,就是這樣,越坐越懶,越吃越饞。要求何必太高,何必過奢?在繁華都市的邊上,有一畦菜園,上班疲憊之餘,種種菜,拔拔草,捉捉蟲,舒活舒活筋骨,素素淡淡,既可以磨練筋骨,又可以陶冶性情,還可以增廣見識,應該足夠了。

  如此想來,還好,為天有眼兮,假我以一隅!

  2013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