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條崗,於我來說,並不陌生,離我老家的村子東滸不遠,在村西也就三、五里的樣子。每天夕陽從它隆起的坡樑上,打馬走過,駕乘着流雲,追趕着風兒,寵辱不驚,一年又一年……
也許農村人沒有那麼文縐縐,習慣把它稱為“坡頂頭”。我們的村名“東滸”,據說明萬曆年間就有了,有村裡文昌閣的碑載為證:“因白沙河古運糧河水在村西蓄水成泊,該村地處湖泊以東,故名東滸。”沒有考究,僅從字面來看,就知與水息息相關。聽老一輩人說,1958年白沙河發大水,我們村地勢低洼成了白茫茫一片,村裡人都逃到了所謂的“坡頂頭”。在大家的心目中,“坡頂頭”,是救命的高地!是大家在慌亂求生時最安全的選擇了!這樣稱呼它,更親切,最能體現農村人最淳樸的感恩情感了!
農村人最講究風水。依山傍水,青山綠水是人們普遍嚮往的優美環境,也是好墓地的基本原則,反映在風水學說里的就是“山主人丁水主財”,意思就是擇山,可以令後世人丁興旺;擇水,可以令財源滾滾。鳴條崗,左涑水,右青龍,山水環繞,景色秀麗,似乎具備了這樣的風水特點,成了當地人首選的“人生後花園”。因此在“入土為安”的時候,人們總是為那些逝者,選擇了頭朝鳴條崗的方向,這大概是期待他們在另一方世界,找到一種“靠山”,讓逝者安息,生者安心,罷了!
百里鳴條,東起夏縣,西延臨猗,勢如游龍。鼓起的脈絡,如同先祖的脊樑,托舉着一個個清新的黎明。我是被風在鳴條的懷裡灑下的一粒種子,自打記事起,它就在我的眼裡清晰成像。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學了《長城》的課文,老師讓我們用“……遠看像……,近看是……”造句。透過教室的窗口,我望見了不遠的鳴條崗,靈感頓來,隨口而出:“鳴條崗,遠看像是一條盤旋舞動的飛龍,近看是一道親切熟悉的黃土梁!”我不知這個句子形容鳴條崗是否恰當,但至少它讓我獲得了童年時老師的讚揚、同學的掌聲。
鳴條亦本是無名字的,皆因後來的雅士們,依了山貌,或是個人興趣愛好,給山取了名兒,讓後人記之。也許在河東的表裡河山中,鳴條崗似乎並不起眼,也非險峻危峽那般的教人驚心動魄,以至於在地圖上,如果不去刻意尋找,就很難發現它。然而,山不可貌相,就是這麼一條高低起伏的黃土岡巒,用百米捲尺足可以丈量其地理高度了,卻被文人墨客賦予了動聽的雅名:鳴條崗!真不知這是哪一位先祖靈感的產物,亦或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幸甚!
其實,從內心而言,我倒是挺喜歡這樣的字眼,給人一種十分明媚而溫潤的感覺,意境無疑是好的。鳴條究竟何意?百度解釋:指風吹樹枝發聲或隨風搖曳發聲的樹枝。鳴條崗上林木繁茂,花兒錦簇,鳥兒競鳴。微風乍起,萬千枝條,聞風起舞,搖曳聲響,故得名。有怎樣的眼光,就能看到怎樣的景色,我之鳴條風景是我的就足夠了。追逐眾人稱道的所謂“美景”,自己終究只是個過客,倒不如停下追逐,在平凡的身邊景色中發現自己的景色。自己的景色於自己才是最真實的。
越過鳴條隆起脊背,我的目光駛向更遠的農耕文明。“風不鳴條”,是那時的先民們追求的和諧年景。我聽得見土地的呼吸與先民的歌唱;聽得見犬吠、流水、蟬鳴以及清風划響蒼穹的聲音……漢代王充《論衡·是應》:“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五日一風,十日一雨。”唐代盧肇:“習習和風至,過條不自鳴。”唐代章孝標:“旭日懸清景,微風在綠條。入松聲不發,過柳影空搖。”不是不需要風,而是需要那種清風、和風,正如舜帝吟誦的《南風歌》一樣:“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風從鳴條而來,隨手把種子、雨點、雪花和希望,撒向無邊無際的起伏的崗巒。剎那間,長出茂盛的麥子、玉米、桑棉、瓜果、歌謠、故事和炊煙……
鳴條崗東端的西陰村,豐腴的灰土嶺上,半顆瑩亮的蠶繭化石的出土,世界知道了:這裡是蠶絲的故里!嫘祖養蠶的故事,中華溫暖的記憶。晨光的油彩,塗抹了村莊的美麗。《採桑歌》,從鳴條崗上飄來。採桑的嫘祖,行走在桑田小徑,輕盈的步履,滑落露珠晶瑩的夢;動聽的歌兒,邀來鳥兒翔舞聆聽……
我不知是鳴條崗的微風,還是是青龍河的清波,柔美了蘇庄村那位衛夫人的墨筆。一管毛筆,蕙質蘭心,蘊滿靈氣,詩意了青山秀水;一幅筆陣圖,纖白柔指,舒張鋪展,醉了清風晨曦。“學書當學衛夫人”的自信,寫在王羲之稚嫩的臉龐上……
在禹王那座華夏第一都,殘暴的夏桀是否在反思自己的過錯。荒淫無道,花天酒地,天上的太陽能不落嗎?不知他是否明白,誰是他頭頂的太陽?民怨沸騰,“鳴條之役”打響了,鳴條崗上昏天暗地,搏擊聲,吶喊聲,哭叫聲……從遠古傳來。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暴力形式推翻沒落王朝的正義戰爭,商湯,“順乎天而應乎人”,贏了!夏桀,被流放了,最終餓死了!我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夏桀一定悔恨莫及,也一定會發出感嘆:“紅顏誤國呀!”有多少沉重的嘆息和言語,從此經過又在此留下……
“至今涑水一卷書,尚未乾坤立人極。”北宋的那位司馬溫公,在人情冷暖、泰山鴻毛的通明洞悉中,以古今天下為己任,以時間為“綱”,以事件為“目”,綱舉則目張,時索則事敘,洋洋洒洒300百萬,將那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揭穿:“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一部《通鑒》寫盡了名利場中的形形色色,將那金鑾殿上的一尊尊龍顏警醒。《通鑒》流傳下來了,而他,也就無須再流轉於紅塵俗世間,積勞而逝,魂歸故里,淡然欣賞鳴條崗上那“花滿一川紅蕊亂,渠環千頃翠波分”的詩情畫意了!
也許鳴條崗的水土肥美,長出的五穀雜糧最易釀酒。大禹的釀酒能臣儀狄,又流傳下來釀酒秘方。酒聖杜康冰雪聰明,釀造出了三國曹丞相喜歡的酒:“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而今鳴條崗上,葡萄千頃,蒼翠欲滴,夏縣的格瑞特紅酒美名揚。我想,如若杜康在世,當會自嘆不如;曹丞相,更會生髮感慨:“何以解憂,唯有格瑞特了!”
“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人文始祖——虞舜重華,充滿憂患的雙眼,儘是仁愛的目光;鑿琢石器的雙手,點燃古老的炊煙;跛足行進的腳步,播撒原始的智慧。也許是太累了,巨大的身軀赫然倒卧,化作了鳴條崗的沃土,滋潤着道德的萌芽……
清風鳴條,孕育了千年時空,挑起了一串明珠,隆起了一道厚德載物的人文坐標。這裡可以觸摸一個悠久民族的脈搏,這裡能夠傾聽一個古老國度的心跳,這裡是讓靈魂徜徉駐足的地方,這裡是讓生命思索的地方……歲月深了,鳴條厚了,我們的靈魂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