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北到蘇南,一種情感上的突兀參差出一種渾濁不清的輪廓,大概是視野的開闊,抑或是路面的伸張,有一種壓抑在方向盤剛打下急轉彎的地方快速膨脹,然後又混雜在了有色的空氣中,訴說著曾經在這片天空下的美麗傳說。傳說太長,終究是容不下更多的擠壓和填充,終於,房屋的數量開始減少,再減少,直到成為了遠方的代名詞,在彩虹還未出現的地方消失成了一種夢的含義。
一個人走遠了,終究還是會去找尋一塊安靜的地方,把百年不倒的石牆、千年常流的河水,萬年不朽的樹木綉在晚上星星高舉時候的夢境里。蘇州,和千百年前一樣,呼吸着一座城市的空氣,然後又在一個個不知名的夜晚悄悄吐出,從此以後,河水也就有了聲音。
我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記憶,又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離開那塊屬於最開始的地方。終究,我還是不太記得夢的樣子,就像你從來沒有記得那個時候我的臉,我的眼神和我看你時的瞳孔的形狀。在有每一個老人們講着你,講着古老的蘇州城發生的那些拙政園、那些獅子林、那些滄浪亭的夜裡,我睡眼朦朧,你困頓惺忪。所以,我睡去的時候,你也不小心睡去,不小心掉進了我的夢裡,於是在後來的某一天,你終於永遠的睡了下去,就算月光再明亮,你也從未驚醒。
不知道,當我有一天來到你的面前的時候,你是否可以依稀記得當年在夢中相遇時我的臉龐,印象中的眼神里,是否依舊透露出一臉的困意?不知道,當我有一天站在金雞湖,寒山寺,或者是蘇州博物館的門前,我是否可以模仿出小時候老人們口中的聲響,而記憶里的模樣,是否依然生機勃發?恐怕,我還是得承認,記憶已經開始模糊不清,就像被劃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這一破就是千年。好再,在夢快要醒來的地方,我可以在河邊古銅色的泡泡里看見你的樣子,就讓我把夢接上,在河邊的碼頭前擱淺。
從蘇州北站下車,我依舊能夠記得那些曾今出現的輪廓,那些曾今在書本里,照片里或者是幼小之年來到時候的模糊印象。只是這些記憶太過模糊,怕是再也無法承載那些陳年的美夢了。不舍的情感是固然存在的,幸運的是,在每個帶有朦朧感的記憶面前,那些磚磚瓦瓦可以瞬間將一個個泡沫沖走,洗刷出一個清晰的色調。
無法理解的東西總是會以一種超越常識,超越經驗,當然了也會是超越想象力的速度來到你的面前,然後用溫柔的雌性聲音低吟淺唱,有一種感覺叫做不知所措。任憑你再頑強,你的感官也會出賣你,你的呼吸,你的步伐,你的心跳,你不斷眨動的眼睛,你逐漸散發的氣息,你一松一馳的肌肉,都表明你是另一個世界的外來生物,在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天真的做着千百年前人們做過的夢。天空隱隱的透露出一股潮濕的氣息,就像潮濕的空氣,潮濕了你的感官,你的心。意識開始衝破表象,而回憶已然成了一種回歸。
夢醒的時候,就會有種想找人說話的衝動;可是一個人,到哪裡去找人說話呢?那麼就拿起筆,傻傻的寫一句“你好,我曾今在夢裡見過你”,然後扔下河水,繼續站在河邊發獃,繼續做着那些關於樹木,關於雕刻,關於建築的黃粱美夢,也許是在那個南柯人的世界里。只怕夢的時間太長,那就撐把傘,看看足跡能夠走到的地方,是否有吳郡會稽的記憶。
蘇州固然淡,淡出的是深情。你看那些院落,轉折轉反,轉弄轉玩;你看那些橋墩,佇立佇起,貯藏貯匿。長橋卧波的季節,復道行空的心情,多多少少被這一塊兒的水,那一塊兒的松給收拾的乾乾淨淨。是的,我好像記得,我曾經來過這裡,我曾見過這裡的廟宇,我也曾見過這裡的石林。只是記憶有的時候會不太清晰,有的時候也會欺騙到你。那麼不如不要背負這稠膩的情感,可是為什麼我終究還是無法甩開,為什麼你望着我的時候還是那麼多情。我從不曾記起,那麼,我該要怎麼才能忘記。還不如就將風景放逐,可是風景也放逐了我和我的行李。
總歸是到了什麼也不會去想的地步,不過被帶起的記憶已然證明着血液中的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特殊基因。是的,我不能否認的事實就是,從前,在某一個晚上,我見過你的照片;從前,在某一個人的口中,我也聽過你的名字。也許是境遇相似,才會勾起回憶吧。我的曾今和現在,依然年輕,我的將來和未來,但願也會同樣年輕。既然我可以如此樂觀,那麼遠行也就算是可以回歸了吧,回歸成一種質樸的狀態,攪和在古老蘇州的河水裡,柔韌並且堅強着,呵護出新的意識和新的生命。
聽說,在每個孩子的夢裡,都有一個科學家,都有一個美術家,都有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學者,都有一個能夠做出松鼠桂魚的美食家,都有一個懂得崑曲的戲劇家,於是,從那些還能聽到晚上河水流動聲音的時候,每個小孩都希望在地圖上刻着日出名字的地方找到你,找到那些英雄,找到那些英雄曾經出現過的地方,再聽一次那個大概也無從考證卻又如此真實的傳說。然而,歷史太久,時間太長,歲月太老,終究還是容不下那麼多的記憶,容不下那麼多的折騰,來夠人們不知所措。唯獨千年的河水還在流淌着,流淌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夢。
只是,我已經不再記得,在那麼多的被大人們稱作最快樂與最自由的時光里,是否還有泡沫破碎后殘留下來的影子,是否這些影子依舊可以和我一樣,呼吸到這裡的空氣,就算空氣已經變得不再熟悉。河堤太高,河水太深,不過是一個眼神,就足以讓你狼狽的嗆上一個小時。也許,我曾經是做過那些夢,有過那些驚鴻一瞥,在時光從開裂的石縫中流出的那一刻,生命多了點絢爛和透明。可是,當我發現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用石塊圍成的圍欄,然後這些圍欄又組成了河水的護堤時,為什麼,天空要變得灰澀和陰霾?我記得,也許也不記得,應該是在後來的某一天,當嚴肅成為話題,當正義成為幻覺,當奮鬥成為經典,在後來的後來,文憑成為必須,經驗成為附屬,以及在無數個後來之外,只有那些白髮可以打開記憶的城門,只是城門外早就已經長滿青苔,露出猙獰的模樣。不過,就算如此,我們還是會打開它,我們需要一個古銅色的騙局,讓我們的孩子度過被夢充填的一生。
夢成的時候就算是泡沫也會有勇氣,折射出天空的蔚藍;夢沉的時候就算是泡沫也會失去勇氣,跌落到淺淺的河底。幸運的是,古城仍在,河堤仍在,河水人在,河水前走過的人仍在,千年前的夢仍在。只是,這些夢的主人因為誹謗、因為內鬥、因為失利,換了一代又一代,一批又一批,終於成為了青青的淤泥,跌進河底。
不過,總有些人,在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夢的影子的時候,來到了這片天空下,來到這條河水旁,輕輕的一聲嘆息,便忘掉了失敗的模樣,漸漸地,他們忘掉了失敗該怎麼寫,該怎麼念,該怎麼才能回憶起那些過去不愉快的容顏。蘇州人是幸運的,他們可以每天清晨的時候和太陽一起懶洋洋的呆在城市一角,然後老老實實的發一天的呆,看着河邊花朵盛開,看着路上車來車往,然後重新迎來獨自面對黑暗的勇氣。這裡的人,當夢盛開的時候也就不會輕易敗落,所以人生也就成了天真的消遣,在消遣中造出了吳儂軟語般的柔和與滋潤。蘇州的遊人是幸運的,他們終於有一天可以重新記起小時候的樣子,記起小時候的那片星辰,記得那片星辰下那些星辰般的夢。於是,迷失的人開始祈禱,祈禱的人開始吶喊,吶喊的人開始歡呼。在這樣的時刻,每個擁有夢的人,都是幸福的。就算這些夢依舊像泡沫一樣,一捅就破。
翻開記憶的賬本,才發現在夢的那一頁,叫做未命名。很多很多的人,再也沒有去拿只筆去填寫,很多很多的人,再也沒有翻開過那一頁。有一天,墨水也會蒸發,有一天,紙張也會脫落,最後的那一天,只有一卷殘照的夕陽,夕陽下的老人,曾今也聽說過那些關於夢想的傳說,借口的借口,也就成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洒脫,而洒脫后的影子,是否可以與那些記憶連成一片?
現在,無論是晴天,陰天,或者小雨稀疏,或是暴雨連天,我依舊可以記起你的樣子,記起你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裡的樣子,就如童話般纏綿。我記得,那個時候,你躺在我的身旁,鼾聲睡去,今天,我又站在你的身邊,看見的依舊是你被數不清的歲月刻畫出來的蒼老的容顏。我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沒變,在老去的時間旁,老去的仍然只會是時間。
今夜的夢裡,應該會有一艘夜航船悄悄駛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