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飄着雪花。我這個宅老頭因為有事要去醫院,走出了家門。萬萬沒有想到,竟在路上遇到了你。
你的頭上,帶着一頂似乎是粉紅色的,用絨線編織而成的帽子 ;大大的口罩,將整個臉兒捂得嚴嚴的。我真的看不出是你。
“你幹啥去?”你問我。我不覺一愣。
或許看出了我的驚訝,你慢慢地將口罩的一邊摘下;露出了半張臉。喔,是你!我即刻感到驚喜,繼而感到惶恐。有什麼想說嗎?我真的有千言萬語。能夠兌現嗎?我又委實不能保證。於是我顯出了尷尬,支吾着。你是何等的聰明,搶先與我開口;只寒暄了幾句,便微笑着向我告別。
你微笑,我哭泣;你的微笑是苦笑,我的眼淚在心裡!
我們相識多少年了?四十年有餘吧?那時,你是天使;而我,則在地底下刨煤。相差如此懸殊,我哪裡敢主動接觸你!
真正與你接觸,是我的一次意外事故。那次真的好險:一塊三角鐵板 ,從我的左上頜穿下,打掉了三顆牙齒;面部縫了幾針,我早已忘記。可我清楚地記得,每隔兩天,我就要到你那兒換一次葯。你是那樣的嫻熟,那樣的輕柔;你的手碰到我的臉,我的心便在抖。是緊張?是悸動?還是?我真的不知道。你似乎感覺到了,於是和我閑聊。
我終於敢直面於你了,而且愈來愈放肆;竟至於敢和你爭論。
記得那天患者極少,你為我換完葯,便與我閑聊 。我們聊到了唐詩,說起了杜甫“三吏”中的《石壕吏》。當我背誦到“老婦出門看”時,你笑着打斷了我,說:“錯了,錯了;不是老婦出門看,是老婦出看門。”現在我們早已知道,“出門看”與“出看門”兩者都對,只是書的版本不同而已。可那時,我們卻為此爭的面紅耳赤。
我面部的傷痊癒了,無需再到醫院。可我倆,已經成為了真正的朋友。我不知你當時的感受;反正我一天不見你,便覺得寂寞的很,心裡空落落的。幸好我家離醫院很近,咱倆又是鄰居,見面很容易。
我極想脫離井下那惡劣的工作環境,卻毫無辦法可想。你說我不要志氣:“你不能多學點知識,靠你自己的知識離開井下?”你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人活着,靠誰也不如靠己!”
說實話,多學點知識並靠它離開井下,是我常常萌生的想法。可惜也只是想法而已,從沒有去實踐。既然你也要我那樣,那我就去做,決不讓你失望!你堅定了我的信心。於是我遠離了象棋、撲克與一切扯皮,開始了我除卻上班便努力自學的生活。
可是,讓只有初中功底的我,去啃那晦澀難懂的古漢語,真是難呀!我萌生了退縮的念頭。
“無志之人常立志,有志之人立志長。”你滿臉的失望,甚至帶着憤怒,“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有志之人!”
我帶着無比的羞愧,離開了你。但我重新拿起了,那晦澀難懂的古漢語。
醫院搬走了,搬到了新址;離我家很遠。你也搬走了,搬到了醫院的旁邊;你離我也很遠。
你安慰我:“你可以到醫院看我,正好我自己一個辦公室,活也很少。”
此時,雖然我的人事關係仍在採區,但我已經離開了井下,在職工培訓學校做老師;時間倒是有的,便總去看你。我經常到了午間也不走;你便到食堂打來飯菜,我倆就在你的辦公室里,一邊聊着一邊吃。
現在想想,真覺得好笑與奇怪:年輕時,我倆怎麼那麼多的話?!好像總也說不完。
那天我又去看你。剛進走廊,便遇到了你們的院長。他緊緊靠着我,拍着我的後背小聲問:“又來看她?”真不知為什麼,我瞬間竟窘得不行,支吾起來。院長倒是很親切,仍舊小聲說:“你這個才子呀,一眼就能讓人家看出你的心。”他把我拉進了他的辦公室,讓我坐下;然後嚴肅起來。“你聽到沒?最近在我們醫院,有關你倆的傳言可不少。”我無語,臉紅起來。“以後你最好少來看她;”院長說,“她是醫院的重點培養對象。你給她造成影響,影響了她的前途;不好吧?”我趕忙起身解釋:“不是看她。我頭疼,來醫院是為了開點止痛藥。”院長哈哈大笑:“你這小子,還開啥止疼葯?我這就有。”說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大聯撲熱息痛;遞給了我。我連“謝謝”也忘記了說,奪門而出,逃離了醫院。
幸好,不久我就離開了礦山,調到了別處。
或許,你融入了我的精神里,我已無法將你忘記。每有機會,我無需控制自己,依舊到礦山看你。讓人們去說吧,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我不必去理。
時間真快。轉眼幾十年過去。
此刻,你從我的身邊離去;讓我躲開了惶惑與尷尬。天空依舊飄着雪花;我是否還有機會見到你?
我們都老了。你已經搬遷到了外地。我真應該追隨你去那裡。可惜,我們的差距依然太大;更何況我還有兒女!
請你接受我這個老朋友的祝福吧。由衷地祝福你快樂健康,事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