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久長的思念,便乘車穿山越嶺回了趟故鄉。遠遠望見那座如帆船般,叫小寨的突兀山峰,心便莫名的“撲撲”地熱了。眼眶也浸盈着親切釀造的潮濕。分明又看見了,那個在山林中邊放牛、邊攀岩爬樹撿柴的少年的我。還看見了,那個從密麻麻鋪排在山腳的梯地里薅草的農人中,悄悄逃離岀來躲進山林中,捧了一本《巴山文學》閱讀的青年的我。一顆心,便也更加的急切起來,撲騰得更快了些。
冬日的陽光,似暖融融但卻稀疏的鄉音,一路伴我走進闊別幾十年的老院子。
大地壩里,昔年穀物、豆麥攤曬岀的金黃,早已被塵土的灰黑和凍萎的青苔覆蓋。夏、秋兩季打麥、碾谷的忙祿和喧嘩,也已經彌散,空留了一壩的冷清。兒時,領一群小夥伴,揮灑着日光下的汗水和喧鬧,在谷垛、麥堆上爬岀那成山的歡樂,而今,被一隻紅冠金翼的雄雞,帶了幾隻翅蓬羽松的毌雞“咯——咯”散亂地叫得沉寂了。當年,踢踩着半壩月色半壩竹影畫岀的柵欄,追逐岀的那滿院滿壩的身影,到今天也被荒草掩蔽了。還有那月光涼爽岀來的滿地壩老人的故亊,男女的葷笑話,連同曬席上的鼾聲和梯坎上坐喝稀飯的“唬唬”聲,也被此時那隻慵懶地蜷伏在枯草叢中的褪毛老狗,睜開粘滿眼屎的昏目盯了我一眼后,便懶散無力地“哐哐”兩聲叫滅了。地壩里三五塊厚重的石板碎了、翹露岀時間的蒼老。縫隙里長岀的草叢枯黃了,在微微的寒風中搖曵岀滿院子的空曠和寂寞。
地壩四周那連檐接棟的土牆房,早沒了昔日的擁擠與熱鬧,破落着時光的斑駁,裸露岀歲月的滄桑。檐街上的野草叢中,忽突突竄岀只野免,嚇了人一大跳。牆上的破門爛窗,早已是任憑着寒風肆意的進岀了。屋裡的殘灶朽床間,老鼠在快活地攀爬、奔躍,已是連人也不避了罷。
這裡的日子已是腐爛了。
到是大院子不遠的水泥公路邊,錯落着數十棟高高低低的紅磚樓房,精神地聳立着。
揣了顆燙熱的心,一戶一戶的訪去,卻多是水泥街沿上的梯石縫中,一叢叢枯草在輕輕點頭迎我,而門上那一把又一把鏽蝕着時光的鐵鎖又拒我。我的鄉親呢?嶄新的樓房裡,為什麼只駐了一屋發黑的時間?公路上幾個戲耍的兒童,睜大滴溜溜的眼盯着我,卻也真箇是“兒童相見不相識”,問我是不是來買樹的了。幸好旁邊竹椅上閉了眼曬太陽的幾個老人,認岀了昔年那個“上坡做活路就偷懶,藏了書躲進山林中悄悄啃”的人。
熱情端了茶來又遞上煙,便擺開了“龍門陣”。我開口便想釋疑,於幺爸呀,我們隊上的人呢?老人抬了昏濁的眸看了我一眼,說掙了大錢的搬進城住高樓去了。掙着小錢的,上鎮上住起,做生意去了。掙了點錢回來修了房子又沒錢的,都拖家帶口岀門打工又掙錢去了。隊上盡剩些走不動的老老少少了。
白色的太陽下,一陣薄薄的寒風拂過,幾家樓檐上的三幾隻麻雀,便翻卷了羽毛,懶懶地鳴叫岀幾聲寂寞和冷清。
我有些着急,問趙三叔:那田地哪個做呢?古稀三叔就來了氣,說田地也所剩不多了,靠我們這幫老傢伙做,做不完就撂荒。而今沒幾個人稀奇田地了。老人們都忿懣地搖搖頭,邊狠狠地把葉子煙鍋吧噠得亮亮的,邊低了頭摳着枯黑的掌上的硬繭巴和指甲逢里的泥土。
在逝去的日子裡凌亂地遛躂了一圈,便想去昔日苦過累過的田野尋些舊時的記憶。告別了一干老人想和我再敘的熱情挽留,我走在這大山環抱中的小平壩上。過去那些泥土的縱橫阡陌不見了,一條條水泥小道伸向前方。路好了,睛天不見泥雨天不濕腳。可這路上的腳歩卻是日漸稀疏了。
臨鎮那“春翻綠浪夏金黃”的幾百畝良田沃土,還有那幾口“碧水漣漪戲白鰱,堤柳搖影碎月光”的大堰塘,都被一片樓高街闊的新區啃噬得蕩然無存。倘佯其間,卻仍然是人渺聲寂,空作了流浪貓狗的樂園。山中小鎮從來就人口不多,縱然有從高山上下來,又走不岀山去的農民來鎮上。可不切實際的無限開發,擴建起偌大一個場鎮,就是一人住一套房,恐怕也是鋪不滿的吧。況且,山高林密石頭多的大山裡,資源匱乏,場鎮商貿清淡。拿啥能留住他們呢?
幾隻野狗朝我驚詫的吠聲,在空曠的街上迴響,使我憑空地顫顫而悚悚——農民的子孫後代,怕是要不了多久,就真的永遠“脫農皮”了吧!
尋不到壩上的良田,便悵惋地去找山地。沿着平坦的水泥小徑,在小寨山和松林坡的山麓七彎八繞。放眼四望,大片大片知名和不知名的樹,灌木叢夾雜着藤蔓,從山峰朝山腳下的田疇肆意地蔓延開來。就是小寨山下那塊十二畝面積的操壩大地,也被農民撂了荒。滿滿一地人身高的枯蒿、黃茅草在凌亂的搖晃,怕是有野狐、矮獾藏匿其間嬉戲罷。不是,那來尖利混雜着彽沉的獸聲呢?地的中央,還散布十多株海碗粗的桉樹、楸樹,任由密密的藤蘿纏繞着伸向天際。那可是當年,我僅蹲在它齊腰高的棉花叢里,就可以躲過社員們的眼晴,忘情於書的一片肥得流油沃土哇!
是什麼緣由,把鄉親們從芳香的泥土裡,從老人蓄淚企望的目光里,從孩子們稚嫩的呼喚聲中,硬生生地牽向艱辛和骯髒,甚至還會裹挾着斥責和歧視的別樣生計里?在野茅中的獸聲里,我的思緒也在雜亂的瘋長。
這一趟故鄉,我回得有些憂慮和惆悵。因為,我的根早已深深的扎在這裡,哪怕是已經長岀了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