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涯
——風
這是我少年時的一次遠行,五天五夜沒吃沒住。那時的我,年少輕狂,任性胡為……
人已站在了天涯,站在了無邊無際天藍色緞子般漾動着的大海面前。
此刻的我,原本應該是在故鄉江南。
春的江南,紅梅方謝,桃花初綻。太湖滄浪際櫻花料正紛飛如雪,古運河畔垂柳想已千絲萬絛。
身已倦,心傷透。
此時此刻,故鄉原是每個人受傷后最好的療傷處,是每個浪子落魄時最溫暖的棲息地。但故鄉於我卻沒有歸路,只因我的創傷正來自故鄉,來自故鄉一份失落的情懷。
只能躲到無人的一隅,獨自舔舐自己的傷口。
然而沒有用處。半年過去了,心靈的傷口依舊沒有一點癒合。
於是選擇逃避,把自己放逐到天涯。
天涯的蒼穹藍得晶瑩通透、澄澈無比,好象要把人都溶進去似的。黃昏依舊毒辣的太陽從身側斜斜打過來,在另一側的沙灘上投下我孤單瘦長的身影。
從極遠處,從海天交接的地方,浪濤一波一波地悠悠移近過來,柔和舒緩得象母親起伏的胸膛。
這才明白每一次的遠行,意氣風發時為什麼總是去的山中,情緒低落時為什麼總是去的海邊。原來山是雄性的,令人豪氣干雲,所以山嵐是升騰的;海是母性的,有什麼苦水都可以傾吐,所以海水是苦澀的。
肚中的苦水已在過瓊州海峽時扶着船舷吐得乾乾淨淨,心中的苦水卻在踏上路程后的五天中愈積愈多,愈積愈濃。
第一天,坐了一夜多的長途汽車(當時還沒有卧鋪,路況也很差),從南國的花城來到更南邊的雷州半島時已近精疲力竭,加上極度的情緒低落,待吐得七犖八醋渡過海峽后,更只剩下了半條性命。
然而,就在這體力的極度匱乏中,心靈的傷痛似乎得到了些微減輕。
當把自己象個破布袋一樣扔在三亞華燈初上的街頭時,這種感覺有了更進一步的加深。
於是,在這第二天的晚上,起程后一直因情緒低落而粒米未沾的我作出了一個決定:作一次絕食絕宿的旅行!也就是說在這次旅程中除了水,什麼都不吃;並且不住任何旅店。
於是,當晚一個人踽踽獨行在三亞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穿行於熱鬧的人群中,晃蕩在凄清悠長的小巷裡。累了坐在路邊喘一下氣,渴了取出背囊中的水壺喝一口水。
就這樣在天亮前我已把狹長的三亞,包括三亞河、三亞灣和市內所有的橋樑、馬路、港灣走了個遍。
第三天,依舊拖着疲乏的身子象流浪漢般在市區里轉悠。每次經過飲食店都搶步走了過去,怕快餓得發瘋的我控制不住沖了進去。
囊中並不羞澀,但我越來越發現飢餓和睏倦實在是個靈丹妙藥。肉體的痛苦可以消減心靈的傷痛,原本失魂落魄的我精神已逐漸好轉了不少。我情願忍受飢餓和睏倦,也不希望再陷入這些日子來無盡的愁思中。
黃昏來到了大東海。把背囊枕在頭下,迷迷糊糊地躺在粗礫的沙灘上就睡著了。這一睡居然就睡到紅日東升,才被一早到沙灘上來搶佔地盤的小販們的吵鬧聲弄醒。
感覺身子濕漉漉的潮了半邊,細想后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肯定是夜晚的潮汐漫到了我的身旁,只要潮水再漲高一點,我已是葬身大海了。
第四天了,從以前看過的書上我知道人絕食到這天,就可渡過飢餓的臨界點,這時身體將十分虛弱,但胃已基本不再分泌胃酸,也就不會覺得肚子餓了,並且人會變得神清氣爽。
伸個懶腰起來,居然已有心情向剛在沙灘上安頓下來,卻在瞧着我好奇地張望的小販買了一隻彩色的海螺和一塊純白的珊瑚。
雖然感覺身體有些飄,但幸虧背囊不重,加上一覺好睡,精神是半年來前所未有地飽滿。走過飲食攤檔已經可以很悠然,再沒有要撲進去饕餮一餐的衝動。
也終於有情緒開始遊玩,而再回到市區時已是滿街霓虹燈閃爍。
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柔柔的細雨。
縮進路邊一小飲食檔處坐下,殷勤的老闆娘趕緊過來招呼:“小夥子,吃點什麼?”我微笑着搖一搖頭:“不了,麻煩來一瓶礦泉水吧。”
老闆娘轉身遞過礦泉水,見下着雨生意實在冷清,便坐近來跟我聊天:“小夥子,來三亞旅遊吧?”我笑着點點頭。
老闆娘變戲法似地捧出了一堆海南特產:“買盒紅豆吧,‘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帶回去送給女朋友吧。”
紅豆聽說得多了,但真正見到這還是第一次,不由好奇地問道:“為什麼那紅紅的豆上有一汪黑痣啊?”
老闆娘笑道:“人家說,這可是相思人連眼白都熬紅了的眼珠子啊。”見我聽得發獃,又道,“怎麼一個人,怪孤單的,你從哪裡來呀?”
笑容從我臉上一下子凝住了。是啊,我從哪裡來?我的家在雲山珠水畔,可是我的故鄉卻在江南運河邊。我的眼前又再出現杏花春雨中的故鄉,還有比杏花春雨更美的那雙笑靨……
忽然,從鬧市的一角,一陣飄飄渺渺的歌聲傳來:“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是齊豫如泣如訴天籟般的聲音。
心底最軟弱的地方被猛然一擊,內心彷彿如玻璃般嘭地碎了一地。
我猛站起身來衝進了滿天飄飛的雨中,把一臉愕然的老闆娘拋在了身後。
原來肉體的磨難只能暫時掩飾心靈的痛苦,原來所有的痛苦都已更深地埋在了心底,從不曾稍減。
原來痛苦是會象柴火一樣,越積越多,終於有一天鬱積自燃,成為熊熊烈火。
柴火燒盡之後成了灰燼,那麼心火呢?
狂亂的頭腦被雨淋着,漸漸恢復了清醒。
雨一直不停,還越來越大了。
剛好身側是三亞市第一小學。見校門洞開,便一閃身躲了進去,走進就近一間教室遮雨。
躲了二個多時辰,雨才止住。
走出教室,驚見校門已緊緊地鎖上了。
一尋思,在教室中睡一晚不也挺好?便回身併攏幾張課桌,納頭就睡。
可雨後的蚊子全跑進了室內,把我團團圍住。
實在受不住侵擾,只好取出背囊中的替換衣服把手、腳、臉緊緊包住,這才頂住了蚊群的轟炸。
可三亞的天氣炎熱無比,即使春天也悶熱難當,衣服擋住了蚊子卻讓人熱得全身透濕,出不了氣。
一夜難眠,總算熬到了天蒙蒙亮。偷眼望出去校門已微微地開了一條縫,趕緊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
已是第五天的清晨。
身體變得極度虛弱,腸胃早已麻木,沒有了餓感。才溜出校門,就見馬路上有去天涯海角的機動小三輪在拉客,想也沒想就上了去。
車子繞了一會還是拉不到一個客,我耐不住掏出10元遞給司機(當時市區到天涯海角的車費只要1。5元),司機這才肯爽快地一路奔去。
清晨的天涯海角空無一人,只有海浪從泛着魚肚白的天邊亘古不變地涌動過來。
站在天涯,想起古龍的一句話:天涯遠不遠?不遠!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麼會遠?
那麼故鄉呢?
故鄉也遠在天涯。
人已在天涯,故鄉卻依舊遠在天涯。
海浪從天邊一波波地翻卷而來,在腳邊留下一排長長的白沫,又嘩地退了回去。
細膩金黃的沙灘上散落着片片七彩的貝殼,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屍骸。
那麼貝殼內肉體的生命呢?
它一定已經消融在永恆的大海中了,只有那蚌含的珍珠還會在深海輕輕地把母體呼喚。
蚌將一粒沙子孕育成一顆珍珠,是用自己一生的痛苦換來了不朽的美麗。
那麼人呢,是否也可以將痛苦孕育成美麗的珍珠呢?
從天涯走到海角,再從海角走到天涯,我一直苦苦思索着這個問題。
天涯迎來一批批遊客,又送走一批批遊客。
夕陽西下,我依然在沉思,依然在徘徊。
大海無語,只以她的博大胸懷包容我渺小的身影,只以她的浪花輕吻撫慰我心靈的憂傷……
返穗的長途車在疾駛。
明月當空,嫻靜而溫柔地照着倚窗而坐的我。
忽然一陣風來,路兩側的樹木竟在這春夜的風中千葉飄零。
落葉在月華中如群蝶亂舞,飛散在車身四周。
終於明白,南方的常綠喬木也會落葉,而且是在陽春的三月!
“大哥哥,你怎麼流淚了?”鄰座年輕母親懷中的小女孩忽然問我。
“不是我,是風。”我用手指向窗外紛飛下墜的樹葉。
千片飄墜的落葉,在月色中劃過,就象風哭泣的眼淚。
我抬起手,輕輕抹去頰上的一顆眼淚,一顆痛苦孕成的美麗珍珠。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