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歷史淘汰的農器傢具
歷史譜寫着世界。世間的萬事萬物就像是變化無窮的音符,為歷史提供着無盡的素材。一些事物也許在歷史的長河中不足掛齒,但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所發揮的作用卻是不可忽視的。缺了這個音符,歷史就變得不太動聽。
然而歷史是無情的,到什麼時候唱什麼歌,一些音符終將被淘汰。
我老家在農村,我是農民的兒子,總沒不了農村、農事和農民的情結。每每收時種時,總想着時日的焰焰,農人的汗流浹背。不曾想到如今人都說農民舒服,啥機器都有,“耕地不用牛”已經成為過去,這會耕地連人也不用了!我便憂心着人老幾輩做莊稼離不了的那些犁、耬、耙、耱的命運。它們撫弄着土地和莊稼,莊稼養育着人類。歷史可以淘汰它們,但卻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它們。
犁
據傳,犁是由一種原始的雙刃三角形石器發展起來的。可見其歷史之久遠,使用價值之實在。有了犁才有了農耕。到了夏、商、西周時期,我國農耕技術得到發展,生產工具和栽培技術有了較大進步和創造,出現了青銅農具。鐵犁是春秋戰國時才出現的。到漢代,那犁就與現代的犁非常相似,包括犁身、犁轅、和犁鏵。那個時候分雙犁和單犁。雙犁其實就是我記憶中的“二牛抬杠”,即一把犁用兩頭牛拉,既可提高效率又能使土地得到深翻,達到精耕細作的目的。傳統的步犁在隋唐時期才基本定型。
在我國漫長的農耕歷史上,犁始終立於不朽之地。清朝末年到民國時期,更是犁在農業生產中發揮作用的鼎盛時期。“耕牛遍地走”既是天下太平的寫照。更是犁耕的讚歌。解放初農村流行着兩句話:“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那即確是農民的一種理想追求。有地有牛就有好日子過。其實說到底,這樣的追求還不是靠犁來實現的嗎?
剛解放那陣我已經八歲。我記得再窮的家也會有套犁的,因為那是自家吃飯的傢伙呀。即便自家地少甚至沒地,也可以靠犁去打短工,日子也就前去了。我從小就愛侍弄犁,父親套犁,我就急了,不是扛犁就是拉牛,父親總是不肯,說我娃長大了好好念書,再甭“打牛後半截”了(是對犁地的一種形容)。我雖然最終沒有務農,但我深深懂得“米是從谷里出來的”道理。谷呢,那是犁抓養的孩子啊……
農業合作化時期犁主宰着農耕的天下。犁還由各家各戶保管。到犁地時,上工鈴一響,村子里從東朝西擺滿了犁,牽牛的吆喝聲夾雜着歡聲笑語,叭的一聲便響,浩浩蕩蕩的犁地隊伍就出發了。一會兒遍地噹噹當的牛鈴聲和間或之間的老牛想牛娃的哞哞聲,洋溢着盛世太平,人們的心裡從來都沒有這樣踏實過。這還不都是犁創造的嗎?雖然那時候糧食的產量不高以至於三年自然災害糧食不夠吃,但犁的作用沒減少。人不像犁那樣任勞任怨,卻說犁從來都是奴才貨,越用它越結實越利火!
1960年夏季我初中畢業,還不知道考上沒考上,先做好務農的思想準備。生產隊組織起一支學生娃暑期犁地隊,由我三爸當教師。他在前邊犁,我們跟上他的犁溝慢慢溜。三幾個來回,我們便都學會犁地。原來這犁使用起來竟那樣簡單。正是這樣簡單的自古到今用犁開拓着土地。土地始終是農民的根和寶哇。後來生產隊發現我們犁的地太粗糙,批評三爸不認真教。三爸改了辦法,我們在前邊犁,他跟在後頭,到緊火處喊我們細細細。我們從中懂得了啥叫精耕細作。犁地完全是一種用心,一種細活。犁地的工夫在犁鏵上,犁卻讓土地去表現。
嚴格來講我並未學會犁地,比如說上面提到的二牛抬杠,我連套都不會套的。還有那種草犁,鏵是一塊三角鑄鐵板,可深犁地尺余,也是用兩頭牛拽。別說犁地,就是空吆在路上,鏵也是容易打碎的。我摸也沒摸過草犁。又一種犁叫半墒子,顧名思義,可改變土地的一半墒情,屬於淺深耕犁。這犁的鏵是角鏵和板鏵相結合,犁起地來很講一番技術的,犁地把式才會使用。最常用最簡單的是拖犁子,一隻鏵一頭牛,順着犁溝慢慢走。我們學生隊用的都是拖犁子。後來農具改革,相繼出現了七寸步犁、雙輪雙鏵犁等,都因為不適應農耕,很快被自己淘汰了。
如今犁卻從歷史的根本上被淘汰了。這是我為犁寫的一首輓歌吧!
耬
據東漢《政論》記載,“武帝以趙過為搜粟都尉,教民耕植,其法為三犁共一牛,一人將之,下種挽耬,皆取備焉。日種一頃。”這裡說的三犁共一牛即後來的三角耬。耬車由耬斗、耬腳等構成。耬腳直通耬斗,斗貯種子,使用時由牛拉,後由人控制,種子順着耬腳播種到地里。可見我們的祖先在2100多年前就掌握了播種技術。農耕的根本就在於播種。耕是播的基礎,樓的出現就是農耕技術革命的開始。但是經過這麼漫長的歷史,耬的基本技術元素沒變,耬的外在形式依然,足顯得耬在農耕中的先進的實用的歷史地位。
我有時傻痴痴想,20多個世紀,耬把多少種子撒入大地,大地又為人類返還了多少糧食。這個賬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計算的。這便是耬的歷史功績,連大自然也無法發否定。耬在不斷的繁衍着糧食啊!
耬在農人的心目中是一件很有講究的傢具。打(做)耬需要很高的技術,手藝很高的匠人才敢去下手。用的材料也要求很嚴格。耬轅(也叫耬桿)用槐木,圖個硬棒;耬斗需是柳木,因為造型,彎曲伸張起來木質有韌性;樓的三條腿必須棗木。腿里要勒漏槽,棗木結實又光滑,便於種子順噹噹往下流。我記得小時候只有財東家才能打得起耬的。村子二十多戶人家也只有兩三把耬。那年六伯家雇了翁氏來打耬。翁氏牛的很,他幹活不許人看,整天鑽進車房裡鋸呀鑽呀刨呀的,人們聽着那聲音就感到神秘呢。屋裡人把飯做熟了也不敢去喊匠人來吃,得叫娃,去,叫匠人吃飯。打耬很有些迷信講究呢。
解放初省城裡演紅着一本迷戶戲,叫《梁秋燕》,男女主人公在憧憬着他們的美好生活時唱道:
春生:地里的犁耬耙耱我包攬,
秋燕:我縫下新衣給你穿。
春生:小叫驢拉犁胡打歡,
秋燕:我給你拉牛把耬牽。
可見美滿幸福的生活離不開犁耬耙耱。而耬呢,又是一種通過播種創造人類生活的工具,這兒耬又直接參与着人類勞動和生活,給人們的生活憑添了許多情趣。沒有耬的人類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世界進步到今日,據說耬早已退出農耕的歷史舞台,糧食的畝產也早已超過千斤。如果耬有靈性的話它也會臉紅的。中國有句老話,能者向前,樓被淘汰,是自然的。不過人類還是應當記住它的歷史功勞。
讓我不能忘記的是當年牽耬、倒麥籽。我被家鄉人視為念書的材料,粗活重活我幹不了也不讓我去干。每年種麥時節放忙假,我不是被隊長安排牽耬就是倒麥籽。牽耬好辦,牽住牲畜沿着犁溝端端朝前走,莫讓耬溝彎彎曲曲就行了。那個時候我挺羨慕搖耬的把式,他們都是農村的能人。那搖耬確實是很講技術的,手、腳、眼並用,稀稠自在心中,有口訣說:腳踏樓溝手板樓,盯住籽眼看稀稠。等麥苗出來,人們誇不盡耬把式的手藝。我們村裡順娃就是耬把式,我經常給他倒麥籽,這活雖然說輕鬆,但要有眼色,也是心中有數的,隨時掌握耬斗里麥籽的貯量,既不能過多也莫要太少。我想了個辦法,端着一升麥籽,跟上耬跑一個來回,就知道幾個來回倒一次麥籽。這樣自己不慌不忙的抽空還可以看書,又不過多的干擾耬把式搖耬。順娃很高興,他說愛念書和不愛念書就是不一樣,有了學問幹活就會尋竅道。那個發明耬的趙過,怕也是個讀書人吧。不過他應當懂得,自己的功勞再大,也離不開民間這些千千萬萬個像順娃一樣的耬把式。
耙
現代漢語詞典里說,耙是碎土和平整土地的工具。它的用處是把耕過的地里的大土塊弄碎整平。可見耙是為耕和種服務的。然而耙的出現卻無考,據說遠在犁和耬之後。耙是勞動人民在耕種的實踐中根據實際需要發創造的。起初,耙是手把式的,頂上橫着一個一尺寬的耙頭,把地里的柴火之類的雜物往地邊攏,便於耕種。隨着耬的出現,對播種的土地要求更高了,田間土塊過大會把耬撐起來,耬腳很難插入土地;田塊凹凸不平不僅直接影響播種質量,而且工作效率也大大降低。於是人們就用手耙刨地,土塊碎了,田塊也平了。手耙就是耙的起源。後來手耙變成一種竹器,專門攏柴。
耙因地域的不同而形狀各異,有釘齒耙和圓盤耙等。我們關中東部農村自古以來用的是釘齒耙。那耙的結構分為木質的耙盤和鑄鐵的耙齒兩個主要部分。耙盤一般用榆木做成,為的是韌性好,經久耐用。耙盤為方形,長五尺,寬二尺,周圍銼滿了耙眼,把扁圓形的尖兒彎彎的鑄鐵齒兒裝上去。耙盤的前杠上有兩隻鐵環,那是掛革頭用的。耙地時根據田裡土塊的大小,用一頭或者兩頭牛來拉,耙盤上用重物壓着,既免得耙盤被彈起,有保證耕作質量。耙過的地平展展的,遠遠望去給人一種開闊坦然之美。
耙還有幾種功能。一是除靠茬地里的草。靠茬地就是莊稼在倒茬的時候專門留下來的空白地。所以一到夏天遇上雨澇,草就瘋長。這時套上耙拉上幾個來回,草就滿掛掉了。二是冬麥過旺,耙上幾遍,部分根系遭到拉損,遏制旺長。
那年回趟老家,在村口見一被遺棄的耙盤,木頭已經斑駁得很廋了,而那四角的卯竅仍然嚴絲合縫的,還是很結實的樣子。一伙人坐在上邊諞閑傳。我就問他們,現在種地不用耙了?村裡人“痴”的一下笑我比農村人還落後,說世事先進到哪兒去了,耙早都進了歷史博物館。現在種地,夏季有聯合收割機,連麥稈都回填進地里了,然後再給你平得好好的,只等着條播機種呢。過去到秋季收包穀真愁人呢,桿兒一根一根的砍,根一朵一朵的挖,既慢又勞累,現在也有了收包穀的收割機,包穀桿照樣回填到地里了,後面接着就給你種上了麥子。過去農村人羨慕城裡人清閑,現在城裡人不比農村人舒坦。
耙淘汰了人們覺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
耱
耱的命運比耙更慘,因為它是用荊條或者藤條編的,早被人們當柴火燒了。
要說耱跟耬一樣,早在2000多年以前就出現了。一些地方叫耮。《齊民要術》中記載着“耕而不耮,不如做暴”的諺語;《王禎農書》指出,“凡已耕耙欲受種之地,非耱不可。”西漢的農耕文獻中也已提及到耱。
耱雖說有着悠久的歷史,但它可以說是歷代農具中最不值錢的東西。用三根板條做經,以荊條或藤條為緯編起來的,不怕風吹雨淋,隨便放那兒都行,誰也不把它當回事。農人說,太平盛世,耱用畢了放在地邊也沒人拿去。我記得下雨時,我爸就將耱棚在天井上當過道。人過來過去的踏,我覺得怪可惜的,好賴也是個物件,讓雨淋着。爸笑我傻,說耱越淋越結實呢。
耱的身賤義務卻很重。它的主要功能是平整土地,跟耙不同的是,它破的是田間里更碎更細的土塊,製造着適合農作物生長的土壤。只有耱過的地才能下種。因為耱和耙是老搭檔,所以耱地和耙地一樣,又臟又累。人站在耱盤上,牽着牛的韁繩掌握平衡,隨着耱的不停顛簸,前俯後仰,隨時有栽倒的可能。站一來回,腿和腰就困得難受。一晌午下來,全身如散架一般疼痛。鼻孔嘴邊滿是泥,渾身上下囫圇一個土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誰人知道這耱地的苦中苦呢?記得我小時候好奇,以為站在耱上讓牛拉着很刺激。大人見我很小,讓我爬在耱上。不料那牛剛一起步就要屙屎,啪的一下,糞沾了我一身。我嚇哭了,拾起身來撒腿就跑,掌耱的人卻哈哈哈的大笑。
耱麥是耱的又一個重要義務。初冬時節,為了防止小麥冬旺和保墒,田間又揚起了催牛鞭,拉耱的牛兒遍地走。耱便把冬天的農田裝點得分外幽靜。麥苗的綠茬兒一綹向西一綹向東,遠遠望去,大地像是蓋上了草綠和墨綠相間的毛毯。麥苗也顯得有了精神。這個時候地里很少有草了,但是小孩們總愛提上草籠在麥地里轉悠。他們最會享受這綠的世界,在麥地里一大晌一大晌的嬉戲。農人們把這叫“踏墒”。所以耱麥也叫踏墒。
現在的交通十分方便,常常想在冬天去家鄉的麥田裡看看,可是再也找不見當年的場景。村裡人說小麥種下了就只等着收,再也不用打動。耱送到歷史博物館里人家肯定不會要,所以乾脆自家燒算了!
現在這世界上就留下了個“耱”字。
碌碡
在農村碌碡是個吉祥物。比如有人叫碌碡,那一定是他家的兄弟姐妹命短,有了他以後父母給他起了這既粗又壯的名字,以祁健康成長;又比如說;“今年碌碡底下咋樣?”意思是說碾打情況如何,碌碡底下厚實了,就是好收成;還有,“又起碌碡了”(把嶄碌碡或買碌碡叫起碌碡)意味着日子過到上峰頭了。記得小時侯我們家沒碌碡,碾場時等六伯或三爸碾畢,借了人家的牲畜和碌碡。因為我家是小戶人家,趁不着起一掛碌碡。農村人常以碌碡論家道,能起三掛碌碡的就算是很好的家了,至少有三十多畝地,一料麥子下來,打30多石(每石300斤),讓窮家小戶羨慕死了呢。窮家過的是“藉著吃,打着還,跟上碌碡過個年”的艱難日子。
據有關資料,碌碡在半坡時就已經有了。可以說中國的農耕歷史有多長,碌碡的歷史就多長。農業合作化時,我們村轉入社裡的碌碡有十多掛,老年人說都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有百十年歷史。碌碡的形狀和結構一直沒有變。一掛碌碡由碌碡和撥架構成。碌碡是一塊園園的石料嶄成的,直徑2尺左右,長和直徑幾乎一樣,看起來很憞實。內側略略小於外側。兩側中間鑲着一件小小的鐵凹,撥架套上去,那軸就卯進凹里,用時摸點清油,轉起來很滑潤自如,生畜拉着也很輕鬆。半根木頭解成兩半,兩頭挫上卯,用兩個木桄連接起來就是一架撥架。
過去碌碡最大的用場那就是在麥場里碾場。
碾場是農民最喜悅的時刻。一時的收成決定着一年的生活。舊時候人傻,竟然有祁拜碌碡的呢。
記得碾場是一吃畢早飯,人們就扛上杈紛紛趕往麥場。碾場的第一道工序是攤場。把堆積如山的麥禾刨開,用一個叫堅杈的專用工具拉進場里,再拿木杈一一挑開撐起,讓太陽能夠曬透。曬一會翻一遍,直到人們吃了午飯,便套起了碌碡。
吆碌碡也講把式。給牛蒙上眼睛,拽着碌碡在攤滿麥禾的場里轉圈兒,全憑吆碌碡的人牽着牛韁繩掌握方向和碾壓的程度。而且還要不斷地揚着鞭子,防着牛屙糞。不停地轉悠,人容易犯困。有的把式轉着轉着就打開了盹,人們操心的喊他,他睜開眼睛,說他靈醒着呢。碾過三四遍,麥秸就蓬鬆了。接着就是起場。先把麥秸用堅杈攬去,然後把帶着麥衣的麥粒推到一起,我們那兒把這叫孕堆,就等着風一來揚場,那潔凈的麥粒就像瀑布一樣從空中往下淌,讓農人們心醉。麥收時節,家家戶戶都改善伙食,不是煎餅就是油饃。滿世界的樂。
這些年碌碡常被栽在農家門口或者村邊人們聚集的地方當坐塌。碌碡退出農耕的歷史舞台尚且派上了用場。前些年去域內一個休閑景點,見一汪池水圍栽滿了碌碡,既保護了池岸,又方便了遊人歇息,更讓人產生出一種懷舊的情思。
馬車
時至今日,在富平縣城,提起當年的馬車隊,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行走在寬闊漂亮小轎車川流不息的車站大街上,腦海里仍然會顯現出當年馬車隊踏踏而過的生動的情景,彷彿又能聽到那天籟般的人吆、馬嘶、蹄響。馬車在本縣的經濟建設以及社會發展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馬車隊是在公私合營那陣,由全縣各地農村擁有馬車的農民組成的。
記得我小時候,三爸和七伯(親弟兄倆)他們家拴着兩輛馬車。一輛是坐人的,人們叫它“轎車”;另一輛則是使役的車。除過農忙,常年跑外趕腳。弟兄倆分工明確,七伯掌家,三爸吆車趕腳在外。所以三爸被村裡人視為“逛下世事,見多識廣”的人。當年他聞着了公私合營的風,就去打聽政策。一聽說牲畜和車入股,人參加工作,他心裡踏實了,帶頭入了馬車隊。我們逛縣城時去過三爸那兒,看到馬車隊十分紅火,三爸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他休假時也肯回來,長諞外面的世界,說馬車隊的事情,村裡人挺羨慕,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諞”。
我小時候愛三爸,也喜歡馬車。跟小朋友在一起玩吆馬車,我常常是車把式。那年父親帶我去逛灘里廟會,答應給我買玩具。我挑來挑去買了那輛小馬車。父親不悅意,我說我長大了吆馬車呀。還有一回不知為啥,媽攆着要打我,我跑出去鑽進三爸的車房裡,在車棚里睡著了。一大晌家裡人尋不着,都慌了神。我一醒來感到有點餓,把要挨打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回家取饃吃。媽見了我,哭笑不得,罵我將來沒出息,跟車過活去。我對馬車的印象太深了。
那時候所謂的轎車就是牲畜拉的棚子車。棚頂是圓的,上面矇著淡色的油布,周圍掛着帘子,看起來挺漂亮。只有家道好的家庭才栓得起轎車。其實也只是走親訪友時用用。平時誰家有紅白事,也租賃着去,事畢,給點禮性也就是了。我家用轎車很氣長,每年正月初四去外婆家拜年,都體體面面的套上轎車,很是風光呢。
使役用的馬車那時人叫大車,是敞篷的。拉糞土時,車廂兩頭插上擋板;拉麥等田禾時,插那叫洋門子的東西,車就可以裝得很高很滿,跟山垛一樣,然後用幾根大繩,順着車廂剎上幾道,就可以穩穩噹噹的行走了。兩三套牲畜拉着,浩浩蕩蕩的,很有氣勢,象徵著莊稼的豐收。三爸拉貨,車廂車轅都堆得滿滿的,連他自己也沒了坐處,他就跟着車跑。他給人諞,說他把世上的路跑遍了。當個車伙是很辛苦的。
大車很結實。車的木質輻條用一種很稀罕的假榆木做的;中軸是一根很硬的圓木鏇的,裡頭鑲着鑄鐵鐧條。整個車輪裝起來直徑有四五尺。車廂底下的中間有根棗木做成的軸子,兩頭也下着鐧條,套進車輪的中軸,投些清油,車就咣當咣當的轉,似忽很有節奏,像是給車伙唱歌。難怪吆車的人愛唱戲。大車有雙掛的、三掛的和四掛的,駕轅的一般是高腳子牲畜(即騾子或馬),拉稍的牲畜通常較弱。用幾挂車由車的載重量來定。三爸拉腳,喂着兩匹騾子,所以老用的是雙挂車,既不浪費車力又不至於太累贅。聽說他把馬車給了公家,村裡人都說他傻了。三爸說他們眼角太小,看不來世事的走向。後來三爸退役,讓他的兒子接了班,村裡人都服了他的眼光。
我們村東頭還有一家同三爸家的經濟實力相當,他家也有一輛大車,轉社時就歸了公。村裡人說他沒眼光。其實農業社得虧他家那輛大車。收時種時那麼多的活,靠人背牛駝,弄到啥時候去呀。當然車把式是他,他掙的工分比別人多的多。後來興起膠輪車,生產隊趕時興把那輛大車改造了,牲畜輕鬆了,拉運的效率也大大提高。誰也沒有料到這正是馬車的末日。1969年,我從部隊回來探親,還坐着隊里的腳輪車去灘里拉葦子。從此我便告別了馬車。馬車什麽時候告別了社會,誰也說不清。反正這會很難見到馬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