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馱竹子。近前了,是一個裹頭巾的女人。她的弱小和大毛竹對比強烈,弱小無處可隱,雙手卡住毛竹的節點。螞蟻拖東西一樣,只看到動。石板一塊挨一塊,寬窄鬆緊平整碎裂,腳步都在上面記載着。女人迎面來了,她和竹子交叉的狀態,占很多地方。馱着走不是那麼方便,有時在石崖碰出一聲悶響,一團灰霧散開來。竹梢顫抖着往前去。一塊接一塊的石板像軟梯從山上飄下,陽光下,女人的影子似乎也被碰響着。竹子吸水、養分,是山的各種成分和時間給組裝的。一棵竹子就是又長又重的山。現在一個弱小的女人把它們從石階上,一步步馱下來。女人沉默着,除了路不看別的。她的臉和頭巾都是灰灰的。
半空里堵着一座門洞,石塊和木頭壘的。木頭上條條凹痕,又密又深。像見到來人,抬起的前額堆積着皺紋。進了院子,五六隻毛茸茸的小狗,也不作聲,忽拉拉地跑上來,纏着腳讓你邁不開步子。我伸頭向屋裡望,地面烏黑烏黑的。呃,這麼燦爛乾燥的天,怎麼這樣潮?地下堆着山芋,個頭長又大,一個足有一斤以上。灶台上放着青黃相間的大南瓜。南瓜和山芋彷彿還在隔着泥土上下張望,它們曾經小獸一樣活躍在山坡。種出這些大傢伙,說明了這裡泥土的力量。不錯,竹海滾動着沙沙的聲音,條條巨大的綠浪自由地跑着,滿山都是青色。因為底下的泥土,有足夠的深度和涵養量,不費多少力就托起了眾多的竹子和綠色。院子不封閉,路又牽扯出來,石塊將村巷鋪蓋得嚴實,到處都是硬邦邦的石頭。我胡亂走着,路突然中斷。
低頭一望,是山坡挖出的菜地。一個年老的婦女在給綠油油的白菜澆水。她扭轉身子,竹勺對準菜根,潑嗤一聲一團綠色給罩住,白菜在呼喚里挺直身子,立刻精神起來。受到滋潤的灰白的土,往深暗裡陷了陷。村子的邊界戛然而止。實在地說,這裡生存成本是夠大的,上去下來的油米竹子都得經過每道石板的臉色。我能進來,一道道山坡,一圈圈的高度,已被車輪刪減、過濾了。我記得,貼着路邊的青山,有的切成西瓜狀,有的一筆畫到天上。坎邊的石紋,像擠壓的易拉罐,石頭一塊塊地抓緊冰涼的泉水。我是鑽着大山的空子來的。本該是男人的活計,怎麼都是上了歲數的女人在干?原因簡單:青壯年出外打工了,退後的力氣,只好重新回到前面,對準竹子和莊稼,讓深重的影子在泥土和石板上不斷發生。小村在風裡吹着,生活還得不斷推進。望着眼前的景象,我恍惚了一下,腳下是懸空的。我真的是站在陽台上了!有意思的是,村子就叫陽台。
我剛在山腳下爬台階的時候,就被對面山裡的一個村子給吸引。
那是一團在陽光里醒來的白色,站起來的,和我們對望着。中間隔着深壑。山腰吸附了黑瓦和其他的深色,白突顯了,往前來了,濃眉大眼的。白里有淺有深有濃有淡,一個不斷變化的表情,非常迷人。白白的小村叫上陽台,和這個叫下陽台的小村遙相對望。視覺的效果給傳遞得集中、親切。大山的陽台啊!
我從中斷的路上回頭了。一面面麻灰的牆,把我深深地夾在中間。石板逼仄,像條條刀痕將村子往深里刻。有的地方下手重了,兩邊的房子傾斜着,看起來牆面都碰到了。窗子打開生活的畫面,石頭一點點地將村子弄得堅固起來,重量和方寸向著畫的深處加重着,延伸着。一棟沒了面牆的老房子,縱橫的木頭和高闊的空間,把進來的陽光托舉得金黃燦爛。幾個老人和婦女圍着陽光坐着,女人嘰嘰喳喳,老人一片沉默。一隻雞在門檻上站住,靜靜地打量來人。面前一個水泥砌的池子,一根皮管翻牆越壁地架上來,對着池子不歇地淌水。往高堆的泉水,堆着堆着就烏黑髮亮起來,是四周的牆影掉進去又化開了。提水的,洗東西的,站在池子的邊上,輪着用一隻竹筒。
我停住了。牆面上寫着:拆!墨跡在牆影和自身里深暗着。原來村子需要搬遷,幾棟沒頂的牆面,應該是先期的動作。我知道了,山有了裂縫,馱不動村莊甚至自己了。再不理會,問題大了。呃,自然的傷口同樣不能撒鹽。儘管村子生存了千餘年,有了自己的思考和表達的方式。毛筆字在龍飛鳳舞地寫着選民的姓名,汗水匯成水墨的亮色。更多的習俗浸潤着生活的鹹淡,然而大山碎裂的難言之隱,那裡的劇痛是嚴峻的深刻的。
非常驚心動魄的是村邊兩棵紅豆杉。枝幹斜插進山坡,一看就是費了好大的勁,葉子發出窸窣的響聲。根須鼓突着扭曲着,是抓住了涌動的山勢嗎?被歲月掏空的樹身豁開着,伸頭一看:一堆摔黑的縮下去的白天。粗糙的條紋疤結爬滿周身,彷彿聚集着世間的苦難和滄桑。虯枝飄展的樣子,像大地巨大的旋動的風暴。兩棵樹緊挨一起,村子的邊界濃重醒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