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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夢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古蜀重農耕蠶桑,西南村莊里幾乎家家有幾棵桑樹,幾個竹簸箕。外婆家務蠶,一排泥瓦房裡,一間偏房裡全是一簸一簸的小蠶,伸手摸去,軟綿綿,像粉筆一樣細白,肉乎乎幾節身在竹片上翻動,白白肉上有兩個小點眼睛,成百上千隻蠶就在不足一平米的圓圓竹簸箕上翻滾,就像草莓音樂節上年輕人的沙沙喧鬧,好像外婆在我心中的記憶也漸漸鮮明起來。

  每年冬夏,家裡的小孩會間或回到母親的娘家,一個由不大不小河流蜿蜒流過的鄉下。河水和兩岸翠竹各自懷抱一片青瓦白牆茅草房,順着山勢嵌出幾戶人家,便是這鄉下的全貌。河對岸山上有個鄉里人年年必去的廟會,家裡人喚作“二郎山”,而我因為午時貪睡,家中長點的嬸子貪玩亦未叫上我,小妹倒是隨之一塊去了,回來我一個勁兒地問可有好玩的,只不作答,二郎山也就變成了童年的不解之謎。河上有一座石橋,約莫五人來寬,只能通一輛來自山外的客車,幾頭牛緩緩走過。也只有不足十米高,青黑的苔蘚和偶從石縫間長出的野草幾十年來像大手一般覆在身。也許在老四川這個遙遠的鄉下,幾十億年前地殼運動就有了鄉土,幾千年前富庶之地的犯人被發配到蜀地,在這片土地上開墾,在這座石橋上順着太陽東升西落徐徐歸家。我和家中的小孩常常在點媒燈的老房吃飯時,坐在矮小護欄上,看雙腿沒入水中的水牛飲水。日子便在竹林的沙沙聲中隨風消逝了。

  過了橋有兩條歸家小路,一條崎嶇要攀爬,是村人將山間巨石砸開,打磨出石梯原因,再由上山幹活求近路的農人或頑皮小孩的手腳打磨成。另一條路需要繞過幾戶人家,大概走個兩三戶人家的院子便能到。若只是為了吃飯,急急趕回,便攀爬着走那山路,梯子走了幾步就到了房屋後面,稍一注意可以看到早已閑置多年的石磨,山路分開岔來,是更高更遠的山路,或者從兩戶人家取道回到前院。若是深夜家裡團聚,一伙人,有外婆,外公,母親,妹妹,舅媽各家十來人順着山路一路迤邐開來。耳邊儘是夏夜裡稻田裡沙沙的聲音。稻田下面小河裡的波濤再也聽不見。

  那時我不知道是幾歲,母家有八個兄弟姐妹,歲末合家團圓之時,總總算起來,加上老人小孩認的乾親,得有二十來號人,分佈在橋這頭的新房子里和橋那頭的舊式泥牆裡,小時候我不知怎地非常喜歡閑事,現在回想起來我心裡決計是不想的,也是鬼使神差,陰差陽錯,每次都要摔些鍋碗,砸着哥哥,傷些妹妹,搞的家裡長輩都一個個對我“橫眉”,最後連家裡的東西都不敢讓我碰了,於是從記事起,每一次歸家都要在心裡暗暗提醒自己“這一次再也不敢犯事兒了”誰知念叨着,一聲脆響,東西又被弄碎了。外婆“哎喲”一聲。我的心裡低沉一次。妹妹吃年夜飯時,家裡長輩開始一年的嘮叨,扯扯家常。因為過年忌口,小孩容易童言無忌,所以吃飯的時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平時見不到的腊味奇珍擺在眼前,都沒了胃口,只巴不得早點去看看舅舅從鎮上帶回來的大彩電。後來稍大一點,年夜飯上舅媽會表揚一句:“現在看起來比以前懂事了。”這句像是誇獎的批評讓心情不爽了很多。

  每年初二,母親帶着我和妹妹返娘家,父親此時如同大赦。馬上和鄰居們喝起茶,“摸幾圈”,一年也就這一次,同鄉里青年男子們扯起來一天都不下桌子,歸家時家裡過年時候準備的食材紋絲不動。對母親來說,歸娘家才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對我和妹妹來說卻是任務,一大早就要穿着新衣服在鄉間的“鐵盒子”里昏昏欲睡。舊式的鄉間公車上堆滿了雞鴨,偶爾還有傻公雞在腳邊眼神獃滯地啄着頭。川里鄉下的竹背簍堆滿在本來就狹小的車內,收費員的一隻手扶着半開的車門上方,半個身子伸出窗外叫着目的地招攬客人。公車一拐彎,身子便順着車甩出去一點,在山野間形成一股吱呀作響的韻律。運氣差的時候趕不上車,便活活地走了幾十公里的路,路上遇着30來歲的村婦,談笑間說起女孩長大后要打耳洞,塗脂抹粉云云,我便一股腦把腦袋轉過去,賭氣似的說自己長大一定不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云云,母親只是在一旁靜默不說話,偶爾能透過竹林看見兩個大人和兩個穿紅戴綠的小娃依依遠去的身影。

  等到夏天暑假,不知母親哪兒來的熱情,總會支着我帶着妹妹去外婆家,美其名曰避暑,一來可以免農活,二來年年如此都成慣例,便再也不說什麼。但記憶里好像都只有我一人去了,再來就是從城裡來的小弟陪我,或者是鄉鎮上回來的姐姐和哥哥,實在無聊,便看看電視,編編簸箕拿上集市去賣。

  外婆對鎮上的美食很自豪,老說老街上應該沒有的“回子饃饃”還得五毛一個,說的我和妹妹一場激動,天天等着通往鎮上那條小路出現熟人的身影,兩個小女孩差不多一個夏天就坐在泥房的木檻上越過稻田桑樹和山林獃獃望着河對面那條偶有人煙飄過的小路。

  卧房的一間牆上長年掛着兩個紅色的塑料口袋,一個裡面裝的是小舅從河裡撈上來的魚晒乾做成的魚乾。用現在的話說我們親切地成為“非法捕撈”幺舅是外婆最小的孩子,貌似鄉里人包括家裡人愛稱為“二流子”似的,但由於那噴香的魚乾使得我對含有“二流子”稱呼的人充滿了好感,我一度認為那瀟洒不羈的彪悍外表之下一定窩藏着一顆善良樸素的心。我曾經夢見過自己在橋上突然走不動了急的直哭,是幺舅出來救了我。後來為了解密,看了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應該是幺舅的魚乾給了我安全感吧。

  院子里有幾顆核桃樹,老家的習俗在固定的時間要在樹上用彎刀砍出一道,再用米飯糊在上面,我問外公為什麼,後來回答很模糊了,三棵樹每年能產千顆核桃,收穫時便用彎刀把外面青色的皮肉剝開,露出米黃色斑駁不平的核,剛摘下的桃核味道很淡,曬上幾天,香味便散發出來,吃多了也會嘴麻。青色的汁液染在剝核桃的手上氧化后變成褐色,幾天都洗不幹凈,為此外公是決計不讓我們剝的,而他彷彿有神力,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弄出一麻袋來,除去桃核,院子周邊一排由大概五棵的桐樹護住房子,形成天然的柵欄.西側是菜地,種了幾棵收成不好的汽柑樹和收成極好的花椒樹。樹根通常拴着一條狗,每回去都要先和狗熟悉一下,不然就每每對我狂吠,屋子分幾間,最西是柴房,門口和柱子間用網圍住就成了一個小型的雞圈,剩下的柱子用線連起來便可曬晾衣服。柱腳墊着粗粗雕琢過的石頭,我和妹妹最喜歡做的兩件事,一是泡糖水,另一個就是撿熱乎乎的雞蛋,在塑料杯子旁長期有一個藍青色的瓷碗。裡面全是擺滿了雞蛋,我只運氣好撿過雞蛋,母雞下蛋后興奮得很,總是咯咯叫個不停,外婆就會說:“黎黎,雞下蛋了,你去看看”果然,柴堆上趴着一隻母雞,我一推開柴門就跳的老高,把金黃色的麥子稈,稻子葉全掀起來,在柴房裡掛起金色的颶風,一通趕之後終於把它攆出柴房,新大陸便出現——一個凹陷下去的草窩,居然有兩個雞蛋靜靜卧在那裡,一深一淺的裸色拎起來還有餘溫,輕輕地放在瓷碗里,再用外公喝水用的塑料杯兌一杯白糖水,拿竹筷子攪拌,有着獨特的帶着空氣的味道,細細品味,竟是歲月長久。

  我亦記得土地田田,竹林垂河邊,河裡卵石作橋,下雨天,還會漫過田地,大人們懊惱,小孩們欣喜,竹林里雀兒壓彎竹尖,時不時模仿他們聲音,在雀群中驚起陣陣騷動便又憨憨笑起來,桑果天里,老石橋邊,人慢慢融進了泥土,時間漸漸消散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