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二姨住在山裡,離我家很遙遠。
在我的記憶里,二姨給我的印象也很遙遠,朦朦朧朧,像山裡的霧。二姨住的地方叫茶店子,山連綿起伏,沒有盡頭。二姨住在半山腰,山頂上的一條羊腸小道一直延伸到二姨家的屋旁。清晨,太陽升起來了,陽光透過山頂的樹梢照着屋旁的菜園,菜葉上的露珠像一顆顆耀眼的小水晶石,晶瑩剔透。每當這時,已是接近中午了。傍晚,太陽很快就躲到山裡了。也是因為有了山的緣故,在夏天的夜晚,看天,天深遠、幽靜;聽風,風輕柔,涼爽。
到二姨家的路很遠很遠,小時候,我不明白,二姨為什麼住的那麼遠。其實,二姨住的那個地方是她的第二故鄉。在二姨六、七歲的時候,外婆把她送給了一戶姓李的人家。二姨做了養女,住在長江南岸的一座大山裡,隔着山,隔着水,更隔着思念。長大后,二姨嫁了人,我有了姨爹。二姨仍舊沒有走出那座山,反而與山貼的更近了,也更有感情了。二姨很少回娘家,因為路遠,還得背上嗷嗷待哺的明哥;也因為和自家兄弟姐妹相聚時又不忍分離。走的時候,兄妹送了一程又一程,二姨的眼淚是流了再流。肩上的背簍里,明哥揮動着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划著一道道無形而優美的弧線。二姨頭上的紅方巾在綠色的山崗上遊動,像一簇熱情洋溢的紅杜鵑;也像一堆燒得旺旺的篝火。二姨走了,流着淚,在我眼裡慢慢地只留下依稀的背影和那一塊紅方巾……
多年後,家人每次提起二姨,我怎麼也想不起她的摸樣,但她頭上的那塊紅方巾卻依然在我的記憶里上下翻飛。
1987年的那個冬天,我又見到了二姨,也重新喚起了我對她的記憶。那一年春節臨近,我們全家回巴東老家過年。在一個被叫做茶店子的小鎮上,我們意外地和二姨重逢了。二姨比先前蒼老了許多,花白的頭髮被山風吹得有些零亂,額頭和眼角的皺紋分明在告訴我歲月已侵蝕了她的容顏。二姨很激動,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用手背揉着眼睛,只是喃喃地說:“今天很冷,風很大。”但我們誰都明白,二姨是哭了,因為高興。我很釋然,因為我又見到了二姨,我也很惘然,因為二姨頭上再也不會有那塊紅方巾了。二姨執意邀請我們到她家去玩幾天,我們去了。
我們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翻了幾座山,過了幾道彎,終於,二姨對我們說到家了。房子是土牆土瓦的,座落在山凹里,背靠着一座大山,也面臨著一座大山。房子的左上角種着一顆芭蕉樹,寬大的葉子有些枯萎,但仍能喚起我渴望傾聽“雨打芭蕉”的那種美妙的心情。其實,我心裡並不輕鬆。在二姨家玩了幾天,慢慢地,我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也許是因為看了山的緣故吧,心中便有了幾分愁緒和不安,我想,二姨為什麼走不出那座山?
二姨獨自守着屬於她的家。姨爹長年累月在外從事煙草工作,明哥也是子承父業,走出了那座山。兩個表妹在鎮中學寄讀,也很少回家。二姨是勤勞的,忙碌的。農活,家務活,里裡外外,總也沒個閑的時候。除了種植農作物以外,二姨還種了三畝地的烤煙,從播種煙籽到烤煙,最後把煙葉打成煙包直至拿到辛辛苦苦掙到的錢。二姨總是說,她這輩子沒能走出大山,但她要讓她的後人堂堂正正地走出山門,永遠與一畝三分地告別。這就是二姨的理想,很現實也很樸素。
明哥在城裡找了媳婦,正月十八結婚。這是我第二次到二姨家。十年過去了,先前的土房子已變成了二層樓的磚瓦房,張燈結綵,一派喜氣洋洋。那一天,二姨很忙碌,也很開心,總是微笑着。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群山之間回蕩着,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和安詳,耳畔還時時傳來陣陣餘音。
二姨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唯恐怠慢了客人。我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靜靜地看着眼前聳立的山和一臉喜氣的人,還有既忙碌又微笑着的二姨。我想,二姨的理想是實現了。明哥住在了城裡,兩個表妹也先後考取了大學,成了城裡人。我曾經無比自豪地對二姨說城裡能看到高樓大廈和夜晚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能聽到鐘樓里傳出的悠遠、洪亮的鐘聲。二姨只是笑了笑。那一刻,我沒有從二姨的微笑里去尋找什麼,品味什麼。當我把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那座山,那一方水土,我感到了山的博大與寬廣,我也開始品味二姨的人生了。她像一支燃燒的蠟燭,燭光溫暖了四壁;也像山澗奔涌的溪水,紅了花,綠了葉。即使她的生命如詩一般的含蓄,如畫一般的鮮亮,如歌一般的高亢,在二姨眼裡,也是平靜如水的。
如今,二姨仍舊獨自守着家。明哥曾接她到城裡住。二姨去了,卻腰酸腿痛,還打趣說:“沒那福氣,睡在席夢思上像彈棉花。”於是,二姨又回到了山裡。年邁的公婆對二姨說:“香,你不該回來,山裡苦。”瞎眼的養母也對二姨說:“我一輩子沒出過這座山,城裡該有多好,香,去吧。”二姨很平靜,什麼也沒說。我也為二姨叫屈,但二姨卻問我她走了誰來照顧公婆和養父母,誰來為他們養老送終,我啞然了。二姨從山裡走進了城裡,鄉親們羨慕不已;二姨從城裡又回到了山裡,鄉親們卻疑惑而不解其衷。二姨一臉的眷戀,她說,月是故鄉明,在城裡,沒有月亮。二姨像戰士守衛國土一樣守着她的家園,她的月亮。我知道,二姨是走不出那座山的,因為那裡有她摯愛的親情,也有她眷戀着的鄉情,這些都是她難以割捨的。
時間的鐘擺毫不留情地改變着歲月的年輪,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花開了,又謝了;葉綠了,又黃了。二姨始終是平靜的,默默地,像一隻南飛的候鳥,掠過白雲,從藍天飛過。當驀然回首,不知二姨會不會感慨自己生命的豐滿與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