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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妹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師 妹 蓋生

  師妹本來是我下年級的同學,但在她入學不久我們就見過一面,雖然沒有說過話。那是我妹妹和她中學的同學結伴來校(她們是大學同學),第二天送她們走時,經過介紹,我們互相看一眼,彼此微笑地點一下頭,表示友好。但她還是給我留下較好的印象。她雖然個子中等,身材長相都一般,還戴副眼鏡,但氣質較好,給人一種有教養的知識女孩的聰慧和嫻靜感。以後在校園中偶有碰面,但孤獨又自尊的我怕叫她誤認我是“居心不良”,就有意避開了。因為那時女生少,都叫男生把她們慣壞了。她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很快也就由微笑的有所期待變為故作的漠然。

  大三的時候,由於營養不良,又極度用功,使我一病半年有餘。復學后,校方要我降級插班,考慮到身體和為多學一些東西,就同意了。偏巧,插到她們班。

  由於我在系辦的學術刊物上常發表一點什麼,所以自認為也算小有名氣。如今降級雖然理由充分,但自己仍有淪落之感。於是極度的自卑就表現為極度的自尊,其表現形式就是堅守孤獨。其實,每天面對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臉,孤獨也是難以忍受的。而自尊的我,越是孤獨,就越表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這對聽慣奉承話,看慣恭維笑臉的女同學則是不能容忍的輕蔑。因此,開始有人說我是怪物、沒有感覺的人。於是,就造成了我人際交往的惡性循環。但是她的微笑使我打破了孤獨的堅守。

  那是一次系裡開運動會。我向來對集體活動不積極,但初到一個班級,總得象徵性地去捧捧場。所以在上午項目快結束時才晃晃悠悠地去班上的位置呆一會兒。我隨便在一個有墊子的椅子上坐下來看書,無論場上、還是周圍,我都沒在意。但高音喇叭發出的千篇一律的解說詞又使我難以靜下心來讀書。回頭望望,見她在我身後,並且微笑地看着我。慣性又使我埋下頭沒做任何錶示。直到宣布午休,我才起身向食堂走去,但不知為什麼,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發現她正拿起我剛才坐的墊子,原來是她的座位。出於起碼的禮貌,我不得不說一句:“對不起,叫你忍受這麼長時間的肅立之苦”。我不知,為什麼我竟有些饒舌。她卻十分有禮貌地一笑:“沒關係,我願意站着看”。又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其實我們以前見過面”。我也只好說:“是的,我也記得,那是我妹妹和你同學來那次”。於是,很自然地我們一邊走,一邊聊,並且,一起走向食堂。由於路很長,我記得我說了很多。她總是安靜地微笑着,應着,問着。我感覺到周圍女同學詫異的目光。但我們還似乎毫無察覺地繼續聊着。我這才發現,我其實也很渴望打破孤獨和封閉,渴望異性的介入。

  從那次以後,校園灑滿陽光的林間小路,就經常出現我們緩緩移動的身影。有她在身邊,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興奮,思維也敏捷起來,有時,我會以詩一般的語言來表述我的感覺、想法。每到這時,她也總是亢奮得兩眼放光,臉色微紅。因為她是應屆生,要比我小近半旬,閱歷、視野自然單純得多,因此似乎也更渴望了解我的內心世界。但我很快就知道了她有男友,是她的中學同學,鄰校工大的高才生,一個英俊、單純的小夥子。不過這並沒有構成我與她交往的心理障礙,雖然略有一點失望,但我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心態,把她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妹。她仍一如既往地和我聊天,逛街,似乎也沒什麼顧忌。

  我毫不設防地向她全部敞開心扉,向她傾訴、講述我童年的經歷、少年的苦惱,以及家鄉的趣聞、各色人物、家族背景,等等。她總是欣賞地、同情地、甚至貪婪地傾聽着這一切,這使我的自尊心(或虛榮心)獲得極大的滿足。

  由於關係已經定位,在失去功利目的的同時,也使我們日漸增值的感情得到凈化和升華,至少是使我不再做非份之想(因為在那個年代,大家都基本遵守先來後到的遊戲規則)。因此,我們的交往才更自然、更坦白、也更純凈,沒有任何錶演和偽做。一次,她突然問我,她應該管我叫啥,這倒是我從沒想過的事,就說“隨便”。她想了想說,直接叫你名太沒禮貌,啥都不叫又不方便,那就叫你師兄吧,這是對你的專用稱謂。我想了想,覺得這稱呼既親切又別緻,而且又委婉地透露出關係的定位,就欣然接受了。於是,從那以後,她就叫我師兄,我叫她師妹。很快,別的同學也接受了我們這種專用稱謂,每當在我面前提起她時,總是說“你師妹”如何如何。

  去鞍山實習,把我們的關係又拉近了許多。雖然我們一行有二十多人,但畢竟離開了眾多的目光。本來,一般關係的同學由於異地效應也都親近了許多,更何況我們之間?一路上,我成為她理所當然的騎士:她喜歡我的照料,我更是求之不得。她是個懂事、喜歡撒嬌的小妹妹,我是寬厚、謙和的兄長。由於實習的學校與住處有很遠一段距離,每天上下班同行同止是必然的。有回下雨,我們三男三女僅三把傘,當然都是心細的女同學帶的。情急之下,我慌忙躲進她的傘下,為充分利用傘的面積,我們不自覺地靠得很緊,幾乎是相擁而行。等我們走一段路,回頭再看那兩對,我們忍不住都笑了。原來那兩位男同學,僅把頭偏到傘里,整個身子都暴露在外面邊,兩個人中間,足能再站一個人。我們一笑,他們更不好意思了,就乾脆從傘下鑽出來。這件事,師妹笑了好幾天,她說這就是關係和境界的差別。

  千山就在鞍山市郊,因此,游千山也是實習生活的重要內容。那次我們坐的是租來的小客車,由於太興奮,一路歌聲沒停、笑聲也沒斷。師妹的父親是位體面的工程師,母親是位音樂教師。也許是由於遺傳,也許是因家庭環境的熏陶,師妹不僅修養很好,而且天生一副次中音的歌喉。記得當她唱到李書同作詞曲的“送別”時,連一直不苟言笑、正襟危坐的實習總帶隊朱老教授都忍不住滿臉的感動,一曲終了,連聲喊:“女同胞們,能不能再唱一遍!”於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大海,你來自何方,有誰知道你憂傷,有誰知道你寂寞,有誰知道你惆悵”......一首又一首情濃而意切的歌曲,伴着車外習習的晨風,飄灑在路邊帶露的花草上......聽師妹的歌,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享受,這不僅因字正腔圓,感情充沛,而且幾乎每首歌,都浸透着某種靈魂的顫慄和愛的傾訴。我感到,這是天使的仙音在召喚,在回蕩......

  開始登山時才發現,師妹穿的塑料底鞋在又硬又滑的石板台階上很難舉足,怎麼辦?一行人公推由我照顧她。於是,我們攜手同行就成為天經地義的事了。對此,我沒有感到格外的激動,雖然生平第一次握一個自己非常喜歡的女孩子的手。但心裡確實也覺得很溫馨、很甜蜜,我感覺,一種不可界定、無法言說的感情就通過這兩隻緊握的手傳遞、震蕩着。

  千山景色確實很美,尤其登上一座山峰再回頭遙望,只見千峰竟秀、萬木蔥蘢,這在以雄著稱的北方山中是少見的。而且身邊又有這麼一個多情而嫻靜的少女同行,真是太完美了。這時,大家一陣驚呼,在路邊的峭壁上竟開一朵鮮紅的小花,這在一片綠色之中太珍貴、太眼亮了。一種近於詩情的衝動使我不能自已,於是我放開她的手毅然向懸崖爬去。她明白了我的用意,用近於瘋狂的驚呼阻止我:“師兄,不要!”說著不顧鞋底的滑向我奔來,別的同學拚死將她拉住。其實我從小就喜歡登高爬樹的,這次雖然確有危險,但一種近於悲壯感的好勝心促使我不能停下來。在大家緊張的注目下,我附着絕壁一寸一寸地靠近小花,然後,一伸手,在大家驚呼聲中,那朵小花終於被我摘了下來了。當我滿頭是汗地將小花獻給她時,我發現她也一臉汗水。大家一陣歡呼。師妹在眾多女同學羨慕的目光中,珍惜地把花別在胸前,說:“你這傻師兄,嚇死我了”。我笑着逗她:“如果我剛才掉下山崖,你咋辦?”她毫不遲疑地說:“那我也跳下去”。話雖是玩笑,但聽起來,還是挺叫人感動的。我不禁自問,我們還是師兄妹之間的感情嗎?不知道,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

  實習結束后就面臨畢業。由於分配不公,我的去向不理想,失落感和一種天真的衝動,在我與護國磐若寺住持交談幾次之後,使我產生出家,研究佛學的念頭。事關重大,我首先得跟師妹商量。由於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也可能是她誤以為我因不能和她結合才做如此決定,於是,因自責和擔憂而使她竟哭了起來。雖然我清楚,我的決定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但她真誠的眼淚,使我近於冰冷的心感到了塵世間溫情的撫慰。於是,在我冷靜之後,決定放棄出家的念頭。

  畢業前夕,幾個她和我共同的好友在我們寢室舉行了“最後的晚餐”,其中包括她的男友。當我藉著酒力,用沙啞的嗓子吟唱出一首“流浪漢的獨白”時,尤其唱到“夢中的樂土已荒蕪,盈眶的淚珠滴無處,只任它泛濫在心湖,浪人的朋友是孤獨”,也許是情境上的相似,也許是她“增殖性解讀”,在男友面前,她竟不能自已地抽泣起來。幾年後,她在一次給我的信中還提到此事:“在“最後的晚餐”上,你那凄涼的歌聲,至今在我耳邊瑩繞,我感到一顆孤獨的靈魂在呻吟,我的心在流血,但是,我能說什麼呢?我應該說什麼呢?這都是我的罪過”。她就是這樣一個多情又喜歡自責的人。

  畢業后,天各一方,自然仍有書信往來。幾乎每次她都以自責的口吻試探我的真意。但我知道,就我的能力、條件無法給予她我認為應該給予她的一切,除感情的滿足外。況且,打破一個既定的格局,重新建立一個新體制,不僅無謂地擴大痛苦,就算尋找到了所謂的幸福,而這種幸福又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這其中,還必然包括她的痛苦,因為她與他畢竟相愛多年,那麼,這種幸福還是真正的幸福嗎?我常想,一個天使般的女孩,能叫她與我用每天必須面對的柴米油鹽來消耗崇高而聖潔的愛情嗎?也許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認為對於美,必須與它拉開一定的距離,崇拜它而不佔有它,才能保持美的品位和聖潔。所以,每次我都以近於宗教獻身般的堅毅和理性的柔情繞開一個字:愛。但當她告訴我下月就要結婚時,我仍然感到一種空前的失落與絕望。

  於是,借開會途經那裡,在她結婚前一周,我們見面了。

  自然,她來接我。一見面,她激動地跑過來並有節制地擁抱了我,我一動沒動。這倒不是沒有激情,也不是對她有所怨,只是覺得不應該動。一路上,我們幾乎沒說什麼,因為該說的太多了,但又不能說。無關痛癢的問候以我們的關係又難以說出口,於是,就沉默着。到她家,她的未婚夫也在,大家心照不宣,所以,盡量說些題外話,然後就喝酒,就唱歌。直到最後,我才以兄長的口吻祝福她們,並鄭重囑咐她的未婚夫“使我師妹幸福,既是你的責任,也是我的拜託。我十分珍惜與我師妹的友誼,但放心,我不會影響你們的生活”。她的未婚夫雖然不無醋意,但卻是一個坦誠的人。他一面答應儘力而為,一面實話實說,承認由於專業和情感類型的緣故,不能在感情上滿足他的未婚妻,我只好把話叉開。她的父母、妹妹也都默然。

  天晚了,我本來已在旅店訂了房間,但她堅決要我住在她家,由於已聽慣她的安排了,我雖覺有些不妥,但還是從命了。

  她把未婚夫送走,半天才回來,看得出她們是為我的留住而發生了爭論,但我只能裝糊塗。在她家的客房裡,我們雙目相對,但仍默默無語。後來她象小女孩似地依偎在我身邊,要我說點什麼,我仍沒有出聲,時間在一點點地消逝。我幾次開口,催她去睡,但她不動,只好仍靜靜地坐着。我這才理解“沉默如金”的含義。我知道,我一旦開口,就可能失控,就可能打亂全局。我相信我有這個力量。我感覺得出來,她既渴望我開口,打亂全局,又似乎害怕打亂全局的後果。她在期待,又似乎害怕這種期待,但仍然堅守這種期待。直到自鳴鐘敲響十二點,她才不無失望,又不無釋然地回房休息。

  這一夜,好漫長,我徹夜未眠。

  回來的第三天,收到了她的信,說昨天已結婚。這種結局,早已是意料中的事,但我仍然心如枯井,似乎血已凝滯,我病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初戀。也不明白,我做的,是偉大,還是卑鄙,是犧牲,還是自私。多少年後,有一次和幾個學生聊天,他們問我什麼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我說就是你珍愛她到了捨不得和他結婚的程度。這用來定義我們的關係可能更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