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麻並不是堂叔的名字,是本村人給他起的外號。他的本名其實叫茂林,挺順意的一個名字卻很少有人叫這個名字。堂叔七麻的父親,和我的爺爺,還有紅爐的爺爺是親兄弟三個,所以我和紅爐當面只能稱他為茂叔,背後還是稱他為七麻。
怎麼說呢,我這個叫七麻的堂叔,外表上是有點特別之處。他總是懶得整修邊幅,彎曲蓬鬆的頭髮總留得長長的,嘴唇和下巴都蓄着隨意生長的鬍子,老遠看起來,倒有點像搞藝術的人,而且和歌唱家騰格爾長得有幾分相像。可走近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他原來常敞穿着一件米色沾滿油膩西服,一條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褲子,再配上一雙球鞋。他走起路來,要麼行色匆匆,不時回頭左顧右盼;要麼慢悠悠地隨意漫步,嘴巴斜叼着根煙,當然也免不了時不時回頭瞄一瞄,日子久了,他就有一個偏頭的毛病。所以在旁村,人家都不定知道他的名字,但一提起他,都基本上稱他為“偏頭”。
記得堂叔七麻那身上穿的米色的西服,還是那年到姑婆家拜年時新置買的,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想想應該是九十年代初期。當時是大年初三我們一起到姑婆家去拜年,姑婆看了之後也眼睛一亮,說茂林也知道講究了。姑婆總是太講禮,喜歡傾其所有來招待客人。那天他在姑婆家得到一點誇獎就很興奮,剛好又碰上姑婆家的另外一個客人,愛酒而且話多,特別會抬高人,所以堂叔就有些飄飄然,藉著酒勁脫口而出:“我的魚池裡面還有幾萬隻甲魚呢!全用水泥和玻璃圈養了起來!”客人就應承道:“那是!真不簡單呀!”堂叔七麻馬上就與他一碰而盡,接着道:“有人要花一百萬盤下我這個魚池,我一算,划不來,我的甲魚至少值二百萬!”客人馬上附和道:“那是,就你那麼多甲魚,少說也值二三百萬!來,碰一杯!”他們又碰了一杯。堂叔七麻有些上頭了,又說:“等過完年,我準備把家裡的二層樓拆了,蓋一個三層別墅樣的房子!”客人就接着堂叔的話道:“那是的,就你的實力,蓋兩棟這樣的房子也不為難!”
論養魚,堂叔七麻是嘗試過,有段時間將家裡的大部分責任田都改造成魚池,但是效益甚微,基本上算是失敗。要說他在魚池裡面養甲魚,那是從來都沒有的事情,就算是把他的整個魚池的泥巴都用密篩來篩一遍,恐怕也淘不出一個甲魚蛋。那時候甲魚的價格確實還可以,冬臘月大家一起去剛捉完魚的水庫或者堰扎甲魚,如果哪位能紮上一隻大甲魚,那是相當的欣喜。畢竟,農民總是缺錢,能意外獲得百八十的,那也是一筆小財。那幾年,堂叔七麻偶爾也能扎甲魚扎到一筆小財。往往有了這一筆小財,他也能在山窮水盡之時過上一個潑辣的年。有一年,也是臘月,他叫住我,豎起大拇指指着他們家的方向大聲道:“到我們家去看看!去看看!”我就到他家,見到他的卧房裡圍着一幫小孩,在看破腳盆里的一隻大甲魚。這時一個多手的小孩,將甲魚的頭捏住,猛地提了起來。
媽的!七麻大吼着沖了過來,小孩們嚇得起身就往堂叔家的堂屋跑,有兩個年級小的,被擠得一滑,倒在堂屋的豬大小便后踩出來的糞泥中,弄得一身糞臭。
在堂屋裡養豬,也是堂叔家的一個特色,就算尋遍鄉下十萬人家,恐怕也難找出一兩家,那是特例中的特例,這一點堂叔七麻日子就和楊三很相像。楊三是阿寧小說《楊三的故事》中楊三,一個一切都滿不在乎的那類人。堂叔家的房子呢應該是八十年代初建的,底下一半是青磚,上面一半還是土坯磚。由於常年不檢修屋頂上的瓦,有很多位置都漏雨,滲到土牆上,時間久了,牆就有點傾斜。鄉下多數的人家,都圍有自己的院子,再在院子里建上豬圈和牛圈。堂叔家就沒有圍院子,或者說是懶得圍院子。當時他老大年紀好不容易娶到一個媳婦,也按照別人家的習慣,養了一頭豬。沒有豬圈,乾脆,就放到堂屋上養起來。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七麻的媳婦,也就是我的那個堂嬸,倒也是和七麻比較相配。有時候,我父母親實在看不過眼,就忍不住當面要說幾句堂嬸:“看你們家的堂屋,那叫個堂屋嗎?”堂嬸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辯道:“都是七麻那個死豬,我天天催他弄個豬圈,他就懶得弄,叫人沒辦法過日子。”我父母有時候又直言道:“就算是沒辦法,堂屋的豬糞你也得時刻收拾收拾呀,還想把它變成糞窖?”堂嬸聽到這話就不高興了,繼續分辯道:“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嫁到這樣一個懶聳人,看別的人家,都是男子弄豬圈,七麻他幾時弄了一下!”邊說邊嗑着瓜子,悻悻地走開了。
其實,堂嬸大部分時候倒也愜意堂叔七麻的懶散,這樣,她也有一個遮擋她懶惰的由頭。入夏后,農活越來越辛苦,午後,別人家的婦女跟着丈夫早早下田去了,七麻則在家門口的樹蔭下,拿着一把破扇躺在椅子上。堂嬸呢,也捉把交椅,在旁邊歪靠着歇息。若遇到某個放牛的小孩經過他們家門口,堂嬸就問:“喂,你們真的看見在水庫後面荸薺篙盪中有大魚了嗎?”小孩回答說,是真的,我和誰誰一起都看到了,就是捉不到。堂嬸這時就有點來勁了,對七麻說:“要不,你去看看?”七麻懶得動,說:“這毒的太陽,你想烤死老子呀!”其實,堂叔七麻警醒着呢,他只不過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罷了。真的有情況時,比方那邊有小孩叫喚鬧騰起來追捕魚,一些老漢也會過去湊熱鬧,那時候,他準會一躍而起,衝刺樣的往那個方向跑去。
論起徒手捉魚,堂叔七麻絕對是一流高手。他身體看上去很結實,身手矯健。他抓起魚來,穩,准,狠,往往十拿九穩。抓着了大魚,就可以美餐一頓,這就是讒嘴的堂嬸為什麼老是關心哪一塊有什麼魚的原因。對於夏天在水庫後面荸薺篙盪中抓草魚,我比較有體會,第一,魚要大點才好抓,最好是三斤以上;第二,得有三五個甚至更多的人才好抓,水潭面積大,草多,一兩個人個人無法將魚給擾得無處安身。所以,即使是荸薺篙盪中有魚,七麻一個人也不會獨自去掃蕩,更多的情況是,他等大家將魚追趕暴露出來,他再下去施展他的本事。
這樣一個不缺頭腦,身手矯健的人,按說要認真做起莊稼也應該是個好把式。事與願違,堂叔七麻對莊稼活從來就不感冒,對種田的一些必要工序則是能省就省。秋收后,別人將田犁了板,待來年春天再反犁一次,再用耙來耙,用耖來平整。堂叔七麻則是秋不犁板,到春天來后再借人家的農具胡亂應付一下。他們家秧苗插完后,懶得管理,肥也不施,草也不薅,葯也不打,結果是,別人家收穫的糧食大部分都賣了換成現金,他們家糧食沒見賣一點,來年過完春后就青黃不接,需要大家接濟才有米下鍋。
任何事物總是有一定淵源。堂叔的品行是繼承了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伯奶奶的衣缽,可以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記得伯奶奶在世的時候,走起路來也是麻麻溜溜行色匆匆,也愛左顧右盼。他們家種的菜少,可是他們家並不缺菜吃,只需要伯奶奶出去撈一圈就夠了。後來,伯奶奶突然一夜中風撒手而去,堂叔家像倒了一面牆似的失去了一個依靠。慢慢地,堂叔七麻的身影就變得匆匆,而且飄忽不定起來。村裡面的人家,老是反映夜深時有人通過窗戶鉤衣物,也不斷有人反映丟失了些錢,後來發展到白天也不斷有人家丟失東西,或半缸米,或半袋豆,或一些零用錢。大家每天都變得警惕起來,都開始時刻提防着堂叔七麻。一次,紅爐剛出去幾分鐘,一回家,發現堂叔七麻在他家的柜子的抽屜中翻找什麼,七麻見紅爐回來了,慌忙起身就往外走,一溜煙般不見蹤影。還有一次,堂叔見我家沒人,將我家抽屜里的一條煙,幾十元錢,還有樓上的幾十斤陳麻來了個順手牽羊,剛好被一老漢給瞅見,悄悄地告訴我母親。我母親氣憤不過,跑到我的堂姑媽也就是七麻他大姐家訴諸此事,在堂姑的勸說下,七麻將麻返還給我家。至於煙他呢說給抽掉了,錢呢他說也花完了,我母親只得說,罷了罷了,只當是送給你了。
並不是每個人都對堂叔七麻有十分的警惕,九十年代末期的某個臘月,一個叫移寶的人就吃了大虧。移寶是我們村的女婿,只不過岳父母都不在了。移寶原來開過手扶拖拉機,一直都是在掙些辛苦錢。後來,手扶拖拉機不許上路,移寶就在臘月里爆米花,掙點辛苦錢。那天剛好在我們村裡來爆米花,夜裡就在興爺爺的堂屋裡,我弟弟,七麻,興爺,就坐在旁邊陪移寶爆米花,順便天南地北吹牛胡侃。移寶說,這幾天生意還不錯,一個禮拜下來,也掙了大幾百塊。夜裡,移寶就寄宿在一位旁親戚家,第二天一早一掏口袋,才叫苦不迭,完了完了,夜裡睡的太死,被強盜給鉤了衣服搜了身,整錢都給拿跑了,只留下零票子。
堂叔這種令人不齒的作為,令我的父親和紅爐的父親都感到難堪。對於我父親和紅爐父親旁敲側擊的勸柬,堂叔七麻懶得理會,有時候甚至還有趁酒瘋耍一把無賴。有一次,一位外村人在我們村寄居時也丟了錢,紅爐父親說那還會有誰做這種手腳,只會是他嘛。丟錢的人就去找七麻理論,結果到晚上,七麻就喝了很多酒,半夜跑到紅爐家去砸大門,鬧了半夜才罷休。
日子如流水一般靜靜流淌,很多農民都出去謀生了,有的常年也不回鄉,有的掙了錢后在鄉下蓋起了各種樣式房子。堂叔七麻也曾經出去拾過一年多的廢品,但吃不得那個苦,又折轉回到鄉下。他們家的房子在多年的風雨侵蝕下終於因歪傾倒,他就在原來的房基上搭上窄小低矮的房子,過一天算一天。日子過到這個程度,他的媳婦和他離了婚,投奔拾荒時認識的一個相識的,將三個孩子都撇給了他。聽說,我原來的那個堂嬸的日子現在過得也是一樣糟糕透了,那邊的人家有三個未成家的兒子,丈夫和七麻一樣懶散窮困,不高興時就喝酒,喝完酒後就捶她,比七麻還厲害,所以她現在不再有臉見到我們本村的熟人,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在電話說,七麻跑到旁邊村裡的水庫中投水自盡了,是得了重病,知道活不長了,就自己了結了。而我的父親,為了打撈他,已經在水裡泡了一整天,還沒有撈着。而紅爐的父親,則是張羅買棺木,準備堂叔七麻的後事。
我無語,心情沉重掛了電話。
或許,堂叔七麻這樣的結局,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只是他的三個還沒有成家的孩子,不知將來會走上一段怎樣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