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伯伯”,是周朝章先生自己給我定的。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說:“你叫我‘伯伯’吧!你的年齡不會比他大?”他指指坐在旁邊的兒子家偉。那年,周伯伯75,家偉53,我50,一聲“伯伯”,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很近很近。
周伯伯,1949年去台灣,1987年,大陸開放,他就爭先恐後來到闊別快40年的故鄉。一來,他就給鄉里修路、修村校、修老年室、造水塔、安裝自來水、給當地新造的鎮中捐資且設立獎學金,因為我是鎮中的教師,校長挑我的字不錯,文筆不錯,所以,給台北周朝章先生的回執,就一併派我代勞。這樣,一寫10多年,當周伯伯來校問校長:“給我的信,是你寫的?”校長便向周伯伯推薦了我。他說,我想見見這位何先生!於是,我們有了第一次見面。
“你就叫我伯伯,叫伯伯好!”周伯伯身材高大卻慈眉善目,一迭連聲的誇我的字好,文筆好,國學根基好,想不到故鄉還有這樣的人才,在故鄉能遇上這樣有學問的晚輩,難得,真是難得!聽話聽音,話音里我聽出了他那種對大陸鄉村找不出他心目中的讀書人的擔憂,他言動於衷,喜形於色,他的舉手投足都有一種在古書里才能讀到的“中國傳統”!受到周伯伯的稱讚,我則臉有愧色卻蜜甜於心。我幼年喪父,天天渴望父愛,今日從天上掉下這樣一位慈祥的長輩,是我今生有幸……
從此,周伯伯每次來大陸,到了家(周伯伯台北龍江路有一個家,諸暨福星山莊也有一個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已經到家,有空過去坐坐、聊聊。每回,他都要留我一起吃飯,給我讓菜(從來不見大魚大肉,一碗斷刀塊藕燉排骨是餐桌的主常菜),勸我喝酒(他自己煙酒不沾);每回,他都有小禮物送我,茶杯、皮帶、浴巾、座墊、小手電、小電鐘、帶尺子的小計算機等等等等,我一個花白頭髮的小老頭,在周伯伯眼裡我完全成了一個孩子。
從此,周伯伯再不當我外人,只要坐到了一起,大事、小事、往事、今事、國事、家事、兩岸事、天下事,都跟我聊,一坐一聊就二三個小時,聊得不亦樂乎。常常,我都饒有興趣地側耳聽伯伯說,看伯伯說,傾聽這樣一位在外闖蕩了大半輩子的父輩說話,實在是我別一種讀書,一種難得的享受。說到妙處,伯伯會暢懷大笑,他不拘小節、正直豪邁,有着一腔正氣、豪氣,每次見面都給我留下極深的記憶。
周伯伯不是什麼台灣老闆,他根本算不上大款,在台灣,他純粹是一名“謹守本份”的小公務員,在稅務部門勤勤懇懇踏踏實實地幹了30多年,靠賺固定工資過日子。1987年退休,晚年略有餘資,全是他們一家節衣縮食從嘴角指縫裡節省下來的。
是1938年,18歲的周伯伯失學在鄉,適逢日軍侵華,抗戰軍興,他“響應熱血青年從軍報國之號召”,踴躍去武昌報考,為湖南常德駕教一團所錄取,一邊讀理論,一邊學習汽車駕駛和維修技術。周伯伯刻苦努力,不久就被團部保送到龍里輜重兵學校深造。畢業,分派到輜汽一團服務。周伯伯,仗着他的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很快又轉至重慶戰車防禦砲營,越級任用為國家級汽車技術人員。到職接受不到2個月的裝備訓練,便奉命遠征印度。直至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才奉調回國。1946年,在杭州輜汽二團任職。1948年,調到南京輜汽14團,負責江浙地區之運輸。1949年5月,攜眷屬轉福州,赴台灣。
初到台灣,人生地不熟,加上三男一女出世,入不敷出,生活拮据,苦不堪言。周伯伯認為“滯留軍中再無發展之餘地”,決計轉業,后經友人介紹,充任台北捐稽徵處臨時僱員,從事基層稅務工作。然而,周伯伯對稅務行政,苦於素無接觸,毫無經驗,然周伯伯相信“人生不進則退”、“唯有自行努力”才是出路。於是,他白天上班,晚上插班補習,先後在台灣省訓練團、革命實踐研究所、政治大學行政管理研究所深造,前後堅持長長5年時間的半工半讀。周伯伯邊學邊干,對所學財務管理及稅務行政知識,心領神會,學以致用,不但順利通過任用資格考試和公職特考。在單位,他謙遜誠信待人,清白廉潔自持,勤懇務實賣力,也便從審核員起步,逐年上升到稽核、主任、科長、執行秘書,從基層提到上層,從低薪升到高薪,一家生活也因此獲得改善。直到退休,因為人緣好,又與友人合作投資開辦高爾夫球場,開始經商。
1987年,正在香港辦事的周伯伯,一聽到國門開放,允許台胞回鄉探親,他放下手中急着要辦的事情,立即登車回到家鄉……
看了家鄉之後,周伯伯思鄉更切,愛鄉更甚,特別是1997年,76歲的周伯伯高票當選為台北同鄉會第八屆理事長以後,他更加忠心服務於鄉親,竭力發動捐款購置同鄉會館,以同鄉會為活動平台,為加強諸暨、台灣兩地的進一步合作,在台積極宣傳家鄉的建沒成就和優越的投資環境,積極推動兩地經濟、教育之互動。他對台北諸暨同鄉會理監事和同鄉親友們說:“諸暨以農業為主,我們應該邀請他們的管農業的人來台考察,把台灣最新的農業科技引進故鄉,促使其迅速發展,成為全國農業示範區……”1997年秋季,時值諸暨西施故里風情節暨經貿洽談會,周伯伯牽頭組織台胞團隊來諸暨,對諸暨的建設事業給台胞以完整的了解、深刻的印象;1998年4月,為了焊接下一代台胞與大陸故鄉的聯絡斷層,周伯伯又專門組織下一代台胞對大陸的參訪,告誡後代“不可忘祖”,鼓勵後人多回鄉、多關心、多支持老家的發展;2000年6月,周伯伯應浙江省人民政府的邀請參加了省經貿洽談會;2001年6月,他再次應邀參加在寧波舉行的浙江省經貿洽談會;2003年9月12日,諸暨市舉行統一戰線各界人士“共舉大業、共謀發展”為主題的“月是故鄉明”中秋聯歡晚會,周伯伯也應邀列席。回老家,周伯伯則經常跟鄉親共同探討經濟作物的種植,還給老家帶來草莓的優良品種。
周伯伯對教育情有獨鍾,對善行推許頌揚。1995年,同鄉魏珍女士想在諸暨中學設立10萬美元的獎學金、想在家鄉辦學,周伯伯自告奮勇做“紅娘”,不遺餘力跑腿聯絡,從中牽線;榮懷學校創辦后,周伯伯每次來大陸,總是要抽時間引友人帶兒子到學校走走看看,每次回台後總要寫一篇學校發展狀況的文章在同鄉會辦的《諸暨通訊》上介紹;1999年1月,經周伯伯的努力,促成諸暨教育代表團的赴台考察,他兒子家偉則乾脆在單位請了假,給代表團充當“導遊”,周伯伯自己東奔西跑,不顧年高體弱把每天的參訪行程安排得周到妥貼;2002年,周伯伯參加《玫瑰夫人——魏珍傳》的寫作論證會,會上,他高度讚揚魏珍女士自強博愛的一生,大聲疾呼應為魏珍女士塑像立傳;《傳記》開始寫作,他又一直給予關注,不但給作者上課詳細講解台灣的稅務知識,經常詢問寫作進度,而且還主動提供有關魏珍和她丈夫陳宗熙先生的大量資料,特意贈送連戰、郝柏邨等人的台版傳記;書稿初成,周伯伯又是第一個讀者,第一個對書稿寫來中肯詳盡的書評。
有一次,我問周伯伯,你們台胞為什麼心腸特別好?我以傾盡家財在家鄉辦學的魏珍女士為例,說不少台胞回到大陸,都樂善好施,濟世助人,還不喜張揚,精神令人感動。周伯伯說,這跟人接受的教育、所處的環境有關係,他說他自幼記牢“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古訓,力爭“行有餘力即施惠於人”;深信“為善不欲人知,鳥過長空不留痕迹”,方是“真善”。
我們聊得最多的自然是“兩岸事”。談及“兩岸關係”,周伯伯常常在一副“寬容”的樣子後面透出一種“先知”,他說:“‘祖國統一’只是時間問題,切勿硬來,現在主要是不要急於求成,大家將先前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擱到腦後,穩定人心、穩定局勢要緊,要留時間讓兩岸互相了解,在‘三通’的前提下,一起在搞好經濟建設中慢慢培養感情,最後不知不覺實現統一。”真的,周伯伯頗具“先見”,他10多年之前的話,竟完全暗合時下歸納的關於兩岸關係“建立互信、擱置爭議、求同存異、共創雙贏”的16字真言。
2000年,周伯伯為踐履先祖母“赤腳草鞋、餐風露宿、不屈不撓誦經化緣建庵”重振佛教事業之心愿,弘揚觀世音菩薩慈悲為懷之精神,教化民心民風,再度於同山鎮布穀村重建佔地3000餘平方米的“諸暨市福蓮庵”,2002年10月26日佛像開光正式啟用,總算了卻了他一樁多年擱置心頭的心事。
2007年4月的一個雨天,我正在辦公室組織文稿,突然接到市台辦電話,傳來周朝章先生在台北病逝的消息,一如晴天霹靂,含淚擬就“唁電”,發去台北……清晰地記得,我們最後那次告別,伯伯將我一直送到樓下大門口,怎麼也沒想到,大門關上前,我回頭那深情的凝望,竟成了和伯伯的永訣——周伯伯,生於1921年,卒於2007年,享年86。
這些天,周伯伯這位好心、熱心、有心的長輩,老是浮現於我的眼前,面對隱隱約約的周伯伯,有一句一直憋在我肚子里的話終於脫口而出:周伯伯,那天,你杳然去了另一個世界,有朝一日我也去了那兒,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