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有遠親,不是嫡親,早年做掮客時,在大坑山裡認的。
人生一世,走過的路,見過的人,有些忘了,有些是不該忘的,比如大坑山裡兩位老人。偏偏,我連他們的名字都忘了。
二老有女待字閨中。同伴打趣,問我是不是想占人家閨女便宜,還要我發誓:哪回不幹凈哪回空手回。趕山人最怕“空手回”,所以,也不發誓,由着人家笑談,讓他們當回事兒琢磨。
事實上,我只是為著進山了有個去處。早晚不趕幫,吃的住的沒花過一分錢。二老比我父母年齡大,當爹娘喊,彆扭;爺爺奶奶吧,又差了輩分,喊老爹老娘吧。
有一天回老家幫鄰里治喪,見到慶明,把我拉到一邊,煞有介事地問我:“猜猜看,前幾天見着貴人,你說是誰?”
“荷老?愛老?電筒沒了?”我以為慶明跟我打趣,拿個半瘋不癲神經病堵他。
“豬心豬肺!乾娘白疼了你,我問你,恂乾娘還記得不?”
“誰……恂乾娘?是……大坑山裡的?”
“倒是人家還惦量着你個沒良心的!”
停了停,慶明緩了口氣,說他前些天走趟優居,路過大坑,進去坐了坐。
“乾娘問你如今還過得好不好?你,我,還有珍君他們,點得起名喊得上號,還知道你今年歲數,你娃該多大。最擔心的,是你娃那年生病的事,怕落下病根。”
心裡頭熱乎着。隔山隔水斗轉星移,這麼些年過去了,還讓人記着。
“老爹呢?他還好嗎?”
“干老子吧?早過世了,五年了。”
心裡一緊。去,這就去!再等,只怕連老娘也見不着了。
早想去看看老爹老娘。這樣的想法,不是一次兩次,真要動身,又少了衝動,畢竟,腿腳不如從前。百多里山路,七上八下斗角尖,進得去怕出不來。
兒子歲多的時候,得了怪毛病,一哭便瞪眼,有出氣沒進氣,小臉發紫眉絲眼閉,天冷了發燒,熱了也發燒,不會說話,坐也坐不穩。
一年下來,親戚鄰居,能借的都借了,總不能看着娃遭罪吧,便跟了慶明,進優居當掮客。
優居是修水一個鄉,連着銅鼓的棋坪港口,方圓千里,都是杉木。大坑跟優居臨界,屬靖林管,是掮客最近的一個去處。
在大坑裡蹭上這戶好人家,是因為老娘臉相有幾分象我奶奶,所以特別親切。老娘也看重我,是我的福分。
趕了幾趟,攢着些本錢,托老爹放倒一塊山,選上好的杉樹幫我做了百多匹枋,杉樹過了三伏,收了水漿,象捆茅柴般一擔十匹或十多匹,路上掮客們看着大瞪了眼。
大坑裡沒日沒夜跑了幾個來回,膀子磨出血磨起繭,一身臊汗自己聞着也作嘔。我和慶明在黃土坪雇了台手扶拖拉機,兩個人的貨裝了滿滿一車。輕手輕腳生怕弄出丁點兒響,天亮時發的車。
山彎里濁霧沉沉,拖拉機搖搖晃晃,一趴在木枋上便睡著了,沒走上兩三里,車停了。
“下來下來!”來人咋呼着。
迷糊里看來人,戴個紅袖章,睜眼一瞧,泉水聯防。
開拖拉機的師傅喪着臉子,聳拉着腦袋蹭在路旁。
掮枋的被捉,是常有的事。那時候木材市場不開放,腳力買賣也是違法的,政府捉到了,說破了天還是無理。過了斗角尖,泉水鄉是必經之地,通常,在泉水鄉被捉的多。本以為,這回運氣不錯,幾回過泉水不見半點風吹草動,黑燈瞎火鴉雀無聲,過了黃土坪,只當是沒事兒了,沒想到,還是讓人算計了。
平時也有在黃土坪搭車的,十多人揍一車,人多勢眾,一個個雄光鼓眼,路上有點事也不怕。過了黃土坪,下山是土龍,差不多看到錢了。
圖省錢的走壁源堰,過了竹排上岸是土龍源,土龍源是一級收購站,偶爾有縣林業公安來清查,一年一兩回。也有在土龍源出貨的,我們通常都會送過通城盤石,價錢比土龍源划算。
這陽關道,人家走得,偏就我們走不得,人背時,喝涼水也塞牙。
完了,偷關躲卡,晝伏夜行,累死累活,落得血本無歸。
在鄉政府軟泡硬磨,總算博得一些同情,發還八十元當路費,並警告立即回家不得再犯。慶明眼珠子瞪得銅鈴大,盯着鄉政府大院里擱走廊邊的幾根大杉樹,打歪主意。
算算這八十元,剛好夠還老爹那邊欠賬,我說咱出門掙乾淨錢不幹那丟臉的事,走走走,趕天黑前過嶺,再掮一趟出來,還夠本。
到大坑的時候,午夜時分,老娘摸黑點了燈起來,見我們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裡揣摩着是哪回事,也不問話,徑直進灶房為我們做吃的。
末了,老爹也起來,問我們是不是遭劫了。
我點頭,無語,把欠數還上。老爹只收了三十元,說五十先借我,又交代下來:明天好好睡一覺,天大的事也得精神着,怕空手回還賒你們兩擔,以後娃兒病好了,再問本錢。
進大坑掮枋,每回都在老爹家落腳。老娘氣管炎,咯痰,跟我奶奶一個樣,喝滾燙開水,愛吃肥肉。我每次進山,提兩斤新鮮肉,那時白肉便宜,兩塊一斤,人情做了,肉錢,都讓老爹在枋價里打了折扣。儘管老娘喜滋滋地看着我樂,可我總覺得不是個事兒。有時也幫老爹家做些田土裡的功夫,碰上挖筍季節,一幫幾天。
老娘選最嫩的白牙筍,用砂罐焙在火塘邊煮,煮半天再加一方臘肉,煮一屋香,那滋味,爽脆滑嫩,余香繞口。
人家閨女訂了婚,日子基本去夫家過了。偶爾迴轉娘家,又碰上我們進山,藉著籍口總要歇一宿。晚上我們睡閣樓,聽得到樓下輕微的鼾聲,翻身時揣被窩的響動……有時竟有做賊的錯覺,半張着嘴,不敢喘氣,而更多的,則是美妙和愉悅。猜想着人家會做夢,為其夢境溫婉着,幸福着。
老兩口孤單,時常望我,隔些日子沒去,託人帶信,問我是不是家裡娃兒又怎麼了?幾時又來?
要不是後來這條路上出了人命,大坑裡這門親,或許會一直走到今天。
最後一次出大坑,是傍晚時分。七八天沒睡個囫圇覺,沒了精神。儘管白天睡到午飯過,瞌睡還是沒完沒了。精疲力竭爬上斗角尖,又是近半夜,我跟慶明說只要天亮前過得了泉水,咱不急,先在大棚里躲躲雨。
大棚里聚了不少掮客,多半是趕這來奔夜飯的。我們只是進來躲雨,沒吃飯,規矩上貨不能進棚。兩擔枋撂在棚外路口,煤油燈一晃一晃,我坐的地方能看到一角枋影。
不爭氣的是我睜着的眼打了個眯盹,一眨眼,一角枋影沒了,黑洞洞地,是路邊望不見底的幽暗。大棚里,是嗆鼻的汗臭腳臭和頓錯的鼾聲,一激棱,瞌睡沒了。
看我們急得團團轉,棚里掌柜的說,方才有兩個捉石蛙的往溝谷里去,該不是見財起心吧?真要是這樣,找也白找。
沒臉再回大坑了,兩雙空手,一路跌跌撞撞下得山來,過泉水時,也不繞路,徑往街心鄉政府門口過,這時分,午夜兩三點,又下着小雨,四野里一片死寂,連個狗吠都沒有,慶明順手推一把院門,虛掩着,他趕上一步,猛拽了我一把,問我有活做不做?
我知道他所說的“做活”,都這樣了,管他呢!何況,那也是公家的,人家劫咱的咱不能說個不字,這眼睜睜看着一堆錢還你,不要白不要,我為自己做回賊開了理由。
兩個人摸進院去,掂着大杉樹,十多米長,中腰足二尺圍,上手一抬,好沉,少說兩三百斤。
出了院,走出去兩三里,慶明說咱不能就這麼罷手,大樹往路邊一擱,回頭來抬第二根。接着三趟,一共四根,全讓我們弄了出來。
慶明說我們不能這麼抬了,天亮前想趕過壁源堰,得一人一根扛。他先試了試,手搭上去籠不住樹身,頭歪到了一邊,不過,他還是邁出了步子。
你扛得,咱能扛不得?這會兒是拚老底子的時候了,有一分力氣,盡百倍努力。
天亮后許久,雨下得大了,一路跌撞着扛過來,有兩根過了竹排到了對岸,正要扛這兩根上排,山路上突然一陣嘈雜,聽得見枋擔嗑在地上嘣嘣的響,有的倒下了,更多人在飛跑,挑子擱在肩上,象罩在肩上的朵朵棉花雲。
泉水聯防,當我們知道是這麼回事時,幾個煞星快趕到河邊,在那嚎叫:竹排停下!
竹排一離開河岸,開始下沉,多載了三兩擔。
冷不丁一陣狂風,排上的枋擔倒下,竹排借勢一側,咕咚咕咚人貨全倒進河堰里。慌亂中我搭上了慶明的手,往大杉樹靠,終於,兩人死死抱着了大杉樹。
風雨中,有三個掮客,做了壁源堰河裡的冤鬼。
大杉樹扛到土龍源賣了個好價錢,聽說收過去送沿海造船用,當桅杆。從此,家裡死活不讓我進山做掮客。
我託人帶還了大坑欠賬,餘下百十塊錢,騎單車去通城進了兩麻袋辣椒,上街擺攤,做起了正經生意人。
摩托如今可以開到泉水,泉水上斗角尖也在修路,一路走來,聞不到往昔杉木的濃香,空氣里也少了汗酸味,滿目清山鬱鬱蔥蔥,桐花片片開,青翠里做成淡雅的裝點。
斗角尖大棚,早已不復存在,開闊處長起冬茅。昔時支着的大鍋,湯里翻滾的漂湯肉,紅辣椒火辣辣的,似乎還堵在喉嚨里。
走了,這路才不顯得艱難,因了急着想見人,似乎比原先更近,七上八下十五里,一趟茶煙的功夫。
老娘不健了,眼花耳背,一個勁地咳嗽。聽說是我來,愣過好久一會神。
老娘抓着我的手,撫着我的臉和額頭。
老娘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包兒,慢慢抖開來,一層又一層,最後打開的是張小紙片兒,印着字,象廟裡抽籤的那種,字跡有些模糊。
老娘說,你一走沒了消息,老爹擔心,上麒坪大廟抽的簽,家下籤是上上籤,人丁興旺,家道平安。娃娃太小,不上籤,測過字排過八字,三歲童限,滿三歲上運,一路福星高照。
我在老爹墳頭燒了紙,長跪不起。想說些什麼,因為哽咽,只在心裡默念:您放心,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