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對大人的印象往往是表面的,也許是社會閱歷少的緣故。四爹在大城市工作,每年回來一兩次,見得不多,加上他的穿着老是畢挺的中山服,銀白色的,老覺得是位大幹部,因而肅然起敬便是很自然的事。村裡的人老是拿他說事,告訴自家小孩,好好學習,就象四爹一樣。農村人對城市沒什麼概念,總以為城市就是比農村強幾萬倍,不用下苦,就有吃有喝。一直到了1987年時,四爹已退休回家,我也參加了教育工作,他每天來學校看報紙,說起學習的事,四爹才講起他一生的經歷。
四爹的家庭是地主,在我們縣的東北片較為出名。家裡有房有地,有騾子有馬,在降帳還有商業--經營糧食生意。那時他還小,大概上小學,被他的大哥領到降帳上學,放學后,他還兼有照看鋪面的任務。一天,他的小學同學的父親來到這個小店鋪,說“大哥,我準備把兒子送到西安去上學,讓咱的小兄弟去做個伴。”那人是降帳街上的頭面人物,產業很大,一條大街有一半是他的地盤,說話一言九鼎。大伯還囁嚅着“我還要靠他看鋪子呢。”那人不耐煩,說道“甭說了,就這麼定了,又不讓你花錢,我全包。”沒過幾天,送學生去西安,走時,兩學生騎着兩匹大馬,那財主自己騎着一輛德國產的自行車,在後面跟着,一路浩浩蕩蕩,向東進發。到傍晚時,到了西安,四爹說,記得在一個水井旁,每人喝了一碗涼水,水很甜,是否是現在甜水井這個地方,也已不得而知。歇息的地方是“公順和”,專門生產各種刃片,後來公私合營,但刃片在農村還流行,有很好的口碑。老闆是扶風人,家裡靠這位財主的照料,才免遭土匪的騷擾,兩人有很深的交情。“公順和”老闆說讓兩個小孩先吃一點,晚上好好為他們接風。四爹說他們兩各吃了一碗雞蛋挂面,香極了。然後大人給每人一套新衣、新被,又賣了牙膏牙刷臉盆等洗漱用具。
過了幾天,就這樣上了省立一所小學。學習不很出力,結果那位同學的奶奶害怕餓着孫子,偷偷給了孫子一老碗大煙,那位便買掉,賣了一輛自行車,把車軸弄得很長很長,專門在街上掛女人。上了一年多,財主知道情況后,便對大伯說,他已不打算讓兒子讀書了,四爹的事他也管不了了。
小學上完,考上了省立二中。隨着抗戰的開始,學校向漢中撤退,乘船沿漢江向目的地進發。在動蕩的生活里,他們完成了學業。這批學生本來是交給國民黨的,但幸好在解放前,西安解放了,共產黨自然接受了學校,學生們便順理成章成了革命幹部。四爹被分到幹部培訓學校當老師,給程度不高的工農幹部提高文化知識。文革中幹部下放勞動,他自告奮勇回到了鳳翔,在一個生產隊當起了隊長。在農村中,他真真把自己當作一個幹部,一個農民,每天早晨起得最早,打鈴,招呼村民上工,參加生產勞動。一次,一個復退軍人由於不滿轉業,說了些林副統帥的壞話,被人告到縣上,結果被判了死刑。四爹感到量刑過重,就發動村民寫簽名狀,最後判了有期徒刑,搭救了這個小伙的性命。他與村民關係處理得很好,老百姓有什麼話,都願意對他講,他也主動幫老百姓辦事。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兩年。當他要離開時,村民都戀戀不捨,懇求他留下來。
本來四爹是要回西安原單位的。在他的要求下,組織分配他到了鳳翔師範,作了總務主任。我與四爹接觸是在他退休以後,一次我們談及我考大學的事,我滿以為這位大學老學生會給我幫助,沒有想到他告訴我說,他只是中學畢業,並不是大學生。而且長期在學校里搞行政工作。不久,組織上根據他的要求,讓他到鳳翔師範主管後勤,當起了總務主任。四爹當官就不像個官樣,每天到學生食堂幫大師傅燒火、下面,收收飯卷,到學校各個角落,轉轉停停,總是閑不住。他同學生關係很好。從閑聊中了解學生對學校工作的意見。但是,四爹的英語基礎很好,能看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連一般比較清高的學校老師都對他很佩服。由於有着很強的人脈關係,剛剛退休回到鄉下,看望他的人很多。
一次,四爹對我談起他經歷的往事。他在鳳翔師範時,一天一個同他歲數相仿的女人找他,經過交談,是原來在西安上學時,教會學校的學生。由於兩校相挨,有點印象。這位女同志考上大學,畢業后在西安的一個醫院裡工作。不料文革中,三十多歲獨身的她,硬是被造反派強行與同院的一位男同事關在一起,就這樣糊裡糊塗的結了婚。不久,他們倆人被下放到了武功縣原籍勞動改造。回鄉后,女的做起了醫生,男的參加勞動。由於從小長在城裡,沒有勞動經驗和技能,加上天旱,收成不好,常常沒有吃的糧食。女的靠醫生的手藝,得到好心人家的接濟,勉強度日。後來兒子大了,要訂婚,需要彩禮,沒有辦法就找到四爹借錢。四爹借給她錢后,還到老師灶上買了十幾個蒸饃,又買了幾雙襪子和一丈多黑市布,送給了這位女同學。後來,落實了政策,他們一家人回到了西安。這兩口子還專門看望了四爹。
四爹為人和善,待師真誠。有一次,他在《光明日報》上,看到揚州師範學院學報的目錄,有一篇評論郭沫若《李白和杜甫》的文章,作者的蔣逸雪,揚州師院的教授,恰好是他原來的語文老師。他欣喜若狂,又是寫信索要期刊,又是跑了幾里路去買挂面,用木箱裝好,報到鎮上的郵局寄東西。再以後蔣教授寄來了信和期刊,他反覆拜讀,還講給人聽。
四爹家庭成份肯定影響了他的升遷,但沒有聽他抱怨過。據說在西安讀中學時,已臨近解放,他勸家裡把能給的地給窮人,被家裡罵了一通。解放后,先教書,后搞後勤管理。而他的同學有的步入官場,有的成了教授,他沒有絲毫羨慕,繼續踏踏實實做自己的事。文革中,一位要好的同學在西北農學院做教授,公開對他說,你家成份大,咱倆就不要來往了。害怕四爹的家庭出身影響自己。四爹二話沒說,就斷了來往。
回來八年多,四爹因病住進了醫院,時間不長,就該出院了,結果護士給吃錯了葯,下台階時發昏,摔了一跤,斷了一條腿,又在醫院住了下來。出院時回家不太方便,又回到原單位,他和四媽住在一間的老房子,好在學校書籍多,雜誌報紙多,閑着時,他靠着這些度過退休時光。
四爹有四個子女,大女兒考上了陝西師大,一輩子做了中學教師,二女兒嫁了農民,三女按政策接了班,在一家商店上班,唯一的兒子仍就是農民。倒是家庭成份影響了子女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