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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A打開

  有時候,是在瞬息之間,世界被打開和改變。盲人的復明手術,中世紀完成於妓女床上的成人禮,路過教堂聽到唱詩班的歌誦,目擊暴力,親人亡故……一個人會突然面對他的桃花源或深淵。

  “芝麻,開門吧!”珠寶正閃耀,照臨阿里巴巴的未來。無人能及,阿里巴巴獲得意外寶藏,並且無損道德,偷竊的惡名讓強盜替他背負了。邪行的實質是,犧牲名譽,以掠取道德之外豐厚的禁區利益;而阿里巴巴的手,和所有正面人物一樣乾淨。他的偷竊最小、最隱蔽,為人們的視線所忽略……他偷了,一句咒語。不支付成本,不勞動,不伴隨心理負荷,不需要艱苦學習──“芝麻,開門吧”,字數太少,這種背誦接近本能而非努力。除了天方夜譚,誰還能像阿里巴巴這樣幸運?

  “芝麻,開門吧!”

  B“奶”

  假設沒有相片、常識和父母的敘述,我不知道自己曾經嬰孩。我終日忙於進食、睡眠和哭泣,晃動眼前的事物不能被語言描摹,我猜自己清醒時主要是在發獃,或者體會頻繁到來的哺喂。嬰兒殘疾般又聾又啞,口水津津,吮吸着手指,卻不能將它用於指認──但我同樣被養活,且日益茁壯。幼嬰期間,字詞毫無建樹,我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它們介入。

  大約一歲左右,父母想給我一點小小的教訓。我睡前狂飲,每晚多次弄濕尿布,哭聲高亢,全家睡不好不說,還殃及左鄰右舍。他們決定這晚暫停我的牛奶供應,以觀後效。隨着飢餓和疲倦的到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恐慌於食物保障。我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父母似乎在這種安全的懲罰中獲得了快意,他們在床邊觀察我:我顰眉蹙額、撅嘴皺鼻、伸手踢腳,表情和舉動遠遠豐富於平日。最後,我令人意外地坐起來,陰着臉,狠狠地說:“奶”。

  父母印象中,我第一次說出這個音。一個字,僅止一個字,就使乳汁流入腸胃,我不再飢餓,不再驚惶,飽足地睡去。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做過瞬間的神。

  C蠟筆

  我向來虛榮。它狐臭一樣跟隨我,味道淡了,是因為某種化學藥品的成功幫助,從來不因分泌減少。我不斷地把好吃的東西和新玩具帶着幼兒園,冒着被分享的危險,僅僅想炫耀,我的擁有。父母和幼兒園老師以為的慷慨,我其實缺乏。“給予”有力地、終結性地體現着所有權──小夥伴含着我的話梅糖,我心裡悲喜交集。

  媽媽派駐大阪兩年,回國的時候,她頭髮的香氣都不一樣了。那個年代物質缺欠,但她帶回的衣服鑲有蕾絲花邊,手錶上綴着漂亮的細鏈,連筷子的包裝,都打好絲結。也許,這些奠定我最初的理解:美是對實用性的反動和浪費。媽媽也給我準備禮物:滿滿一盒六十四彩的蠟筆。

  太奢侈了,顏色劃分得如此精細,遠遠超出我的命名能力。直到今天,描述它們仍舊困難。名稱太過梗概,有失全面和準確,比如:玫瑰紅和杜鵑紅差幾個鮮艷度?這支蠟筆的恰當形容是乳黃、奶油還是蜜色?這種藍,不是海昌藍、不是士林藍、不是天藍、不是碧藍也不是靛藍,是不是我只能說它是最藍的藍?一個區域內那麼多變化着的色差真讓人頭疼,一支蠟筆用“翠綠”形容,我拿剩下那支色澤相近的怎麼辦?

  狂喜中,我沒有當場發現命名障礙,整個下午,我趴在畫紙上,孜孜不倦地描繪小鳥和山河。衡量出禮物珍貴,這回我決計不會把它帶到幼兒園,不讓別人瓜分我的財寶。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對家人都有所提防,我甚至想到要把蠟筆鎖起來。尷尬發生在對小朋友們誇耀時,他們不肯相信那麼多複雜的色彩,認為我撒謊,他們以為紅和綠不過有限幾種。我氣極敗壞,因為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複述那些顏色。

  也許,那是暗示?詞語覆蓋不了生活全部,粗疏的劃分,使我們恰好漏下最美的內容──它們美到難以言述。

  D誰敲門?

  姑姑把喝完汽水打着飽嗝的我領回家,我正敲門,她忽然偏過頭,驚訝地問:“你在幹什麼?”

  姑姑無意間糾正了我已貫徹數年的誤解和錯誤。我邊敲門,嘴裡邊說“噹噹當”。因為沒有誰經常陪我敲門,別人即使偶然聽到,也以為戲謔之舉,並不察覺其中荒謬,所以,我從沒想到,“噹噹當”是對“敲”這一動作的無效重複。我甚至傾向於認為,是“噹噹當”讓大門打開,動作的功用被忽略了。多年來,“噹噹當”一直在“敲”的背後狐假虎威。

  姑姑提示之前,我還始終疑惑。我們曾惡作劇地去敲同學家門,然後在開門之前一鬨而散,奇怪的是,只要我是肇事者,總會被識破,其他孩子充當主謀犯的時候卻隱蔽得很好。為什麼門裡的人看不見我敲門卻能回回都猜得準是我呢?他們敲門動作一致,無差別可言,個人面目被消除,只留下指關節與木頭的撞擊;我除此之外,加入了“噹噹當”……正是那體現在話音里的語言,將我的身份揭露。

  E數字文盲

  我經常夢見數學考場:面對試卷上怪誕的數字和公式,自己驚愕的表情和顫抖的手,持續的無望和幻滅感。我很少體驗到演算樂趣,經常迷失,那種狹窄道路上的行進令人沮喪,小數點的絆腳石也能讓人墜下懸崖。數學有張客觀的臉,它尊重秩序、絕對、惟一、或是或非的二元論。我不喜歡它的暴力。因為數學,我回憶起自己的教育過程如同歷險。好在兩個小學班主任都是語文老師,這微妙地降低數學對自尊心的破壞,也增強了知識的魅惑。一個老師叫支玉蘭,有點兒矮,還有點兒胖;后一個姓王,王什麼,忘了,記得的是她淺黃的眼鏡眶、雪青棉襖上的中式結襻。她倆長相一般,可的確是下凡到我童年中的微服天使。

  我嚮往天馬行空,為所欲為,打破條件,任性地修改公式,混亂順序,把嚴肅的結果放進萬花筒里轉一轉。剛剛學習十以內加減法的時候,媽媽邊做家務邊對我口試,為了追求速度,我常常想也不想就胡亂給出答案,儘管為此承受懲罰,但我就願意這樣盲目信賴直覺。科學是從眾多事例中推導出惟一,藝術相反,從惟一中可以推導出眾多,並且,它的過程可逆,你可以先給出一個錯誤判斷,然後回溯式推演,使你的謊言自圓其說,進而準確無誤。科學只有一個標準答案,而藝術有千條美妙真理──即使前者是威嚴上帝,我更迷戀後者那些針尖上的天使。

  當接到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我不敢相信幸福就這樣到來,竟然再也不用受到數字困擾。那些一邊放水一邊漏水的游泳池,那些雞兔同籠,那些對數、立方根、冪、拋物線、被交錯線條瓜分的幾何圖形,和同桌男生的臉一起,乾乾淨淨地,全部撤離我的生活……除了夢中,作為廢墟。

  我的運算能力敵不上菜市場的小販,我注意他勞苦的臉多於秤盤上的準星。數字觀念薄弱,隱晦地象徵著對生活缺乏解決能力。

  F拯救

  不是緊張,就是失神,我厭惡鏡子里那張表情乏味的臉。束縛教育和莫名其妙的自我省察,使少女的我刻板、生硬,我從未經歷活潑誘人的青春期。我同時萌生一種不健康的自虐。理性上,我知道對自虐待傾嚮應該克制,但縱容它,卻暗生一種折磨中的舒適。我的牌,正面是循規蹈矩的中學生,背面,是厭棄。我預見自己將面對棄兒銜接棄婦的命運,不被愛意的懷抱收容。

  性格並非既定,偶然因素可能動搖它的根本。雨水浸蝕着鐵皮樓梯,我踏着銹跡向上,每走一步,階梯上就有懸垂的水滴被震落。閱覽室位於小灰樓二層。一層,左邊音樂教室,右邊生物解剖室。這使我的閱讀建基於奇異的背景上,一邊是唱頌,對稱的另一側,正給孩子表演屠殺。臨刑青蛙釘牢在展板上,三角的頭,皮膚上浮凸的綠花紋,微微鼓起的白的肚皮,向內側彎曲的腿,足蹼,青蛙總是能引起我的生理抵抗。我尤其反感,釘子和剪子之下,它的扭動和掙扎。還有兔子,被提起耳朵,它竟然像個傻孩子似的並腿立正……整節解剖課我都盯着前面同學的頸椎和后脖梗上那粒黑痣,我聽到有若布匹撕裂的聲音。我再也沒有往那個方向看。生物老師先是抱怨音樂課的音量太大,干擾自己的教學,後來習慣了,鋼琴和高低音的混唱烘托着,倒使他的工作更有旋律、節奏和儀式感。美和暴力,相生相伴……總是美的聲音大,暴力無聲,但美經常淪為暴力的奴役。我翻開的書頁亦如此,指向優美和殘酷兩條路徑──無論是在當時的閱讀還是未來的寫作中,它們都是秘而不宣的兩個重要支撐。

  五號鉛字,三十二開,書面語開始了對我的終生影響和修正。在那些敘述中,我不知不覺被調整,以趨近明朗的方向。文字比藥物更具體有效地拯救我。

  G舌尖

  扁條腺經常發炎。醫生從大白搪瓷缸里取出木質壓舌板,緊接着,我會說“啊”,讓他窺察我腫痛的咽喉。我好奇地設想,除了“啊”,還有多少個發音不需要舌頭輔助?數量稀少,僅只幾個語尾助詞而已,除了冒充啞巴以外幫不上什麼忙。

  人體中最靈活柔軟的部分。斧子的舌頭髮布命令,火焰的舌頭舔觸愛人。小小舌尖,承擔著對千萬種滋味的辨別、千萬種事物的指認。舌頭的動作,帶有隱含中的微微顯露,所以它有色情的本質。

  我對舌頭懷有偏執的關注和愛好,舌苔厚薄有時能決定我說話多少。我的同學艷驚四座,她的美貌中有一種絕對成份,雖然她沉默寡言,但惟有聽從才能對應這種美。後來一起吃飯,我從她張開的口腔看到因為煙酒、熬夜或腸胃不適而變得黃暗的舌頭──奇怪,這些並未損傷她的皮膚,她看起來非常嬌嫩,但舌頭,泄露了發生於內部的侵蝕。我的視線一次次落在她若隱若現的舌頭上:濕搭搭的,緩慢,暗淡的軟體,像一隻老年蚌。意外發現解放了我,我很高興,今後能以平常心與之相處,不再苛刻地要求她扮演仙女。有意思的是,那桌菜肴里包含着對舌頭的其他響應。我討厭口條,難以忍受上面突出的味蕾。但是鴨舌不同,纖巧外形正好滿足我對舌尖的愛好。湯盆里,漂浮着煮熟的舌尖,儘管鮮美,但我不至因暴殄天物而不安。我想同樣是鳥類,鸚鵡和鷯哥的舌頭斷不會用來烹飪,因為它們會模仿人語。說話,使舌頭的品質提升為高貴,從食用性中被解救。不會說話的舌頭我們用來咀嚼,會說話的,我們用來聆聽。

  卡內蒂的自傳《獲救之舌》,開頭驚心動魄。腥紅的地板和樓梯,保姆的懷抱,對面的男人取出一把折刀,將刀口貼近:“現在我們把他的舌頭割下來。”他靠攏得越來越近,就在最後一瞬間,他將小刀收回去:“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作為毫無反抗的孩子,他的舌頭每天都是從險境中僥倖逃生。我酷愛這個開篇,夢裡曾逼真地再現這個場景;舌頭在威脅之下變得如此重要,以至它似乎成為身體里惟一需要被保留的,其餘器官全是烘托和陪襯。舌頭,這人體的花蕊,並非最美,但它是存在的秘密核心。它是肉體享樂,是密碼傳遞……它是種子里的春天,死亡里的時間,魔法容器中近乎無限的承納。

  然而,我平時對舌尖的迷戀具有端莊又隱蔽的替代形式。在我看來,寫作就是用手指代替舌尖,它使親吻和詛咒得以在遼闊空間里開展,它消除了唾液的雜音,它使一個人在遠離或死去之後還能俯在他人耳邊低語……列那爾說:“用舌頭走路。”

  H無知的起點

  作為一個懶惰的意志渙散之輩,我有時想,寫作為什麼構成吸引。和體育不一樣,寫作的經驗可以持續累積,不因體力衰減而註定放棄──這種前往讓人無畏向死,並享受沿途的欣喜。然而,當寫作成為習慣,最初的構思快感、創作快感乃至發表快感往往歸於平淡,甚至,為寫作者帶來懷疑和焦慮。一個證明:許多作家患有嚴重的失眠和神經質,詩人比常人更靠近瘋狂。

  寫作很少給予我信心。開始階段就伴隨着沮喪,每完成一篇文章後幾乎必然湧起的失望使我推遲開展下一篇。然後情緒以加速度敗壞下去,變成每寫完一個段落就重讀,常常懊喪,影響下個段落的進行。然後加劇到句子。最後極端到寫下的詞被否定,重新琢磨,希望能替換一個更妥貼的。在一個詞與一個詞之間,我徘徊,猶疑,灰心,蔑視自己。我寫得很慢,並非天生。我運用的單位太小,拿馬賽克蓋樓。暗地猜測,我寫作可能與自虐傾向相關,我愛並且只愛使自己絕望的東西。

  儘管如此,對我個人而言,寫作至少保留了兩點魅力。第一,是發現自己的可能性。寫作需要不斷處理新題材,體會新感受,讓人能在新領域發現自己的興趣和能力,即使是發現自己的邊界和限定也好。第二,是尋找同道中人。寫作是一種孤獨的個體勞動,但是,卻能夠通過它,找到你在世界上最信賴的人,最信賴的朋友──即使你的敵人會和愛人一起,埋伏在朋友之間。

  但那時,站立在起點,作為未來的X,我看不出它到底更像錯誤符號還是更像傾斜的十字路口。我剛剛開始。文字按照意願建設了一種我更渴望投身其間的生活。我華麗得像撲克牌上的女皇。沒有什麼比得上排比里的亢奮,遞近里的滴水穿石,轉折突然呈現眼前的桃花源,還有比喻中發現的血緣。比喻是我心愛,因為它參破了一個有關背叛的謎底──神的想象匱乏留下了痕迹,他在創造事物中有時偷偷抄襲自己。

  I秘笈

  鍛造不出英雄的時代,也許平和,也許平庸。我的理想主義主要受到虛構人物的輔導,我對杜撰中的武林高手敬意濃厚。數年與世隔絕,他潛藏密室,對着一本枯燥的秘笈苦苦修鍊。整個過程他無比危險,可能終無所成徒耗年華,可能走火入魔,可能正在入定毫無抵抗,突然闖入血海深仇的敵手。漫長的音訊皆無,江湖中人確信他已死去。當他重新走出,兀立山頂,周圍是千萬年不融的冰川。這種描寫深得少年我心,我就迷戀這種任性,這種不現實,這種無人分享的頂天立地的孤獨。他不知道他早就沒有對手,孤寒中的絕技已無施展必要;他不知道他早就沒有愛人,她懷裡誘人的暖香已成蛛網下的塵埃;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為假想敵研習拳術刀法,最後,卻死於毒。我尤為仰慕傳說中的女掌門,即使她們在後來的敘述中成為令人齒寒的妖婆。提升技藝的渴望,使她忽略正隨時光流逝的美貌和愛情,她為自己打造一顆貝殼般堅硬的心,除非打碎或死亡,誰也猜不出其中的柔軟,柔軟包裹着的動人珠光。

  我寫作時挑剔環境,最好周圍地穴般或者就是墳墓般死寂。我要與世隔絕,像修鍊秘笈。我喝咖啡,蓄意讓它傷害身體──據說英雄每天餵給蠍子一點兒血,日久天長,就可以百毒不侵。我希望自己對人生大多數內容冷漠,以集中全部餘溫,關懷一些瘦小的字詞孤兒。我那時太年輕,以為孤往絕詣,斷絕後路,一味犧牲,終會獲得大報答──其實這是一條只可逆推的公式。不錯,獲得報答的前提是隆重的犧牲,但是,先在的犧牲之中,報答不是必在的答案。一個傳奇之外是無數現實版本,假想自己無人能及的武林高手步出黑暗,迎接他的,是刺目陽光,以及和陽光一樣鋒利的直抵咽喉的陌生者手中的嗜血劍鋒。

  我關着房門,幾何作業本被切割的圓錐體下,掩護着一本愛情小說。我厭惡和同桌一樣熱衷打架的小男生們,厭惡他們變聲期經常劈開的嗓音,我愛那個書里永遠對女主角忠誠、對我毫無感情也不知道我存在的他。我偷偷改寫故事,把自己當成偷心高手。

  陷入危險的偏執,我錯覺這是密穴中的孤獨。

  J置換

  愛好和職業,滲透你每天的縫隙。比如油漆工的呼吸系統不過是在重污染中劫後餘生。比如作為內科醫生的媽媽不吃豬肝。比如寫作致幻,它輕微程度地,扭曲,置換,把真實生活字詞化──寫作者不知不覺,身中語言的慢性毒。

  字詞在很大方面改進了我的觀念、習慣和可能性。素食很難說是誰的勝利,生理的,還是文化的?一本食譜建議不要使用白盤子盛裝鹹水鴨,否則會有“屍肉感”。我一直沒解釋為什麼,在蜜月的家務惡補中,放棄採購鹹水鴨,選擇蟲草醬鴨──直到放棄蟲草醬鴨,因為鄰居說剛去參觀展覽,木乃依的顏色如同“醬鴨色”。

  有的表達逐漸在公共語境中被磨蝕掉,有的,是從個人詞彙里被刪除的。前者比如“雅座”,我為此感到好笑,什麼是“不雅的座”呢,難道對應着馬桶?個人廢棄的詞比如“溫馨”,我凄涼地發現,當廢除使用對這個曾經青睞的詞,我也難再體會“溫馨”感受。

  掩蓋對年輕人的妒意有很多辦法,其中一個是表達同情。我在一些場合聽到對電玩迷和網戀者的惋惜:這些被數字之神引領着、在經濟和科技的哺乳下成長的孩子,交流依賴技術手段,竟然對近旁的親密不適並警惕,貪戀那些不知隱匿何處、不可觸摸的臉!假設我們把網絡情人理解為利用文字而不是笑容和身體來召喚情慾,那麼,與文學區別何在?小說難道不就是電玩的農業時代?

  我傾心於羅蘭·巴爾特式的書寫。我認為有些寓意僅僅存在字詞之中,對現實既不建設也不破壞,或者,它們的態度乾脆就是輕蔑。寫作者中,誰,和我一樣,墮入鄭人買履的現代版本?只信任那條量好的繩子,不認識自己的腳。

  K遠隔

  也許朋友們說得對,我身上明顯帶有語言侵害的痕迹。我產生好感,表達所起到的決定作用不弱於他們的舉動。對語言的迷戀蔓延到聲音,我發現我喜歡的人總是“偶然地”具有某種共性,比如偏於淳厚的嗓音,比如講普通話──我排斥方言,埋藏着一種擔心自己不能理解他的隱患和恐慌。是否,我渴慕文字其實來自於對安全感的需要?把它們當作最小的盾牌,以掩飾自己對現實難以克服的孩子式的畏怯?

  生活經過文字的過濾,潷除了為我虛弱的消化系統所抵抗的粗野然而可能也正生機勃勃的雜質。事實上我不喜歡生活與寫作水乳交融,我樂於保持它們之間的阻隔。我沒有自傳勇氣,表面是捍衛個人隱私,其實,是害怕那種對現實具備還原性的操作,尤其,一些無畏的女作家竟然敢於提供到細節和名字的程度。閱讀口味偏好亦是如此,照相寫實主義當然功力非凡,但我更傾向於與現實情境、原則脫節的寫作。比如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帕維奇。當然,很難擺脫與現實幹系,彷彿從未親密,但閱讀和寫作的此刻,我願意把現實當作艱難分手的前妻。

  字詞不可能完全複述現實,所以,寫作就是對生活的修補、篡改和虛構,再追求真實的寫作也屬於抄襲生活的贗品。這是一種起始處的必然隔閡。態度上的隔閡亦是必然。當書寫憤怒,我無動於衷地敲擊鍵盤;當書寫悲喜,我保持創作需要的平靜,並在寫完一個自然段后習慣性地計算字數。文字木偶活動在前台,我背後垂簾;它們替我掙扎,替我死。寫作教會我剋制,繼而,它確鑿地成為推辭現實的方式。

  如果字詞作為完全導體,它們傳輸的高壓電量是否對我來說致命?

  L柏拉圖

  我發覺,自己對寫作與對愛情的態度內在一致。我的女友激情充沛,三十已過還嚮往刀山火海的愛情,前車之鑒起不到警示,她對傷痕的修復能力特彆強。痛徹肺腑,也無怨無悔,甚至惟有如此才能證明她愛着,活着,對明天希望着。我心胸狹隘,輕微受挫就大幅後退,對疼痛耿耿於懷,習於自虐式地反芻。對我來說,妥善的處理方式是把感情保持在冷靜到冷淡之間的位置。

  我知道,自己不配愛了,一個只在杯口聞到酒香的人怎能體會到大醉中的狂悲狂喜?愛得那麼輕,那麼不落痕迹,那麼怕對結果負責。我難以克服矯情,愛到名字足夠,排斥象徵真實的肉體。對柏拉圖式的愛戀我暗懷不合時宜的欣賞,儘管許多柏拉圖主義者的純潔出於被迫,他們唯美、膽怯,尤其神經質地迴避結束──所有帶有尾巴的,都不可能成為他們的寵物。他們堅持使肉體保持在誘餌狀態,抗拒成為食物。是的,藉助字詞、回憶和想象,與某人維持親密──我葉公好龍,因此畫龍永不點睛。

  一個朋友說我寫作“冰清玉潔”,埋伏在褒義詞下的是鮮明的反對,它揭示出局限和承載力的薄弱,有如柏拉圖愛情。禁區過大,剩下可供跑動的區域就太小。單調,虛假,聞不到煙火和肉味,還是不是真正的美?對生活間接接觸,隔着書面語精心織就的手套,是不是,我的寫作就不留清晰指紋?柏拉圖主義和寫作一樣,提供安全的快感;寫作和柏拉圖一樣,為我的自虐所需要,都有一種甜的不為人所知的內外交困。

  我的全部籌碼不過一枚小額硬幣,我不把它扔進旋轉輪盤和老虎機的嘴裡,我留着,不賭輸贏。有人一擲之下變成百萬富翁,可惜機會小得略大於零;大多情況,他們會被洗劫一空……相比之下,我選擇這樣,和我秘密的全部的財產在一起,想象它藏在貧窮中的富有機會,想象它是一句尚未出口的阿里巴巴的咒語。

  M後遺症

  俯望着我眾多的臉,搭成拱頂,從它們之間的縫隙,我看到無影燈的奢華銀色。那些臉,有一瞬,像浸泡水中的面具,然後我才從中認出麻醉師熟悉的五官。他說:“不許睡覺,你得一直醒着。”術後幾小時,我極度疲倦,嗜睡,但只要稍稍合攏眼皮,就立即遭到攪擾,迫使我回到乏力的難忍的清醒中。

  大夫的警惕和冷酷有道理,全麻手術結束以後,我呼吸抑制。鄰近一所著名醫院去年剛出了類似的醫療事故,醫護人員沒有及時發現病人的平靜,她在家人和儀器的看護下,悄然離世。無痛無懼的理想自殺。

  幾天後出院,回家休養,我逐漸發現自己陷入狼狽可笑的遺忘中。拖鞋、熱水瓶、塑料袋……我知道它們的用途,但不知怎麼命名。我對我先生說:“你把那個穿在腳上的讓腳舒服的東西拿過來。”“那個,那個裝水的壺空了。”我語速快,比他詞彙量豐富,所以平常的爭辯他沒有獲勝機會。現在我的健忘成了他的笑柄。我也覺得此種像孩子又像傻瓜的表述太過滑稽,也夥同着他進行自嘲,但清晰意識到,自嘲背後,我懷着隱憂。

  白天家人上班,房間空蕩蕩的,我躺在陽光照射的床上,沒有伸手拉攏窗帘。我要求自己必須在想起怎麼說那種喜歡吃的食物之後才能拉上窗帘。時間流逝,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二個小時……我被恥辱和絕望釘死在床上,陽光萬箭穿心。我已經用盡全部氣力,還是想不起那個詞。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也許終生?

  請教過麻醉專家,他說我的情況屬非常少見的特例。可能是我體質過分敏感,對芬太尼或丙泊酚之類的麻醉藥劑反映異常,抑制了中樞神經系統。從事研究的朋友告訴我,語言對事物的命名和對事物功能的記憶分屬兩個大腦不同區域,所以才會有我那種含糊其辭。

  半年以後,我恢復正常,把那段經歷當相聲說。無人知曉我怎樣恐懼過,無人知曉,一把鋒利小刀,每天每天,如何懸上我的舌面。

  N挽留

  曾瀕臨絕望,我湧起向死之心。深夜二點,我走在僻靜的樹影里。我極少這個時間還停留戶外,習以為常的是白晝晴朗和安穩,現在一切都黑暗、陌生……世界突然翻出它的內臟。

  一輛汽車緩慢開動,停下,樹坑後邊轉出一個蹲俯着的女人,她湊到車窗邊說了幾句話,而後汽車啟動,車速是在開了一二十米后加快的。這個剩在原地、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站在空曠馬路中間,開始醉酒般旋轉。光頭的兩個男人接火,煙頭一明一暗,聽不見說話的聲音。鐵路醫院急診樓外,一個頭破血流的人放聲痛哭,他咽住似的,哭聲中會有一分鐘間隙,詛咒着誰,用咬牙切齒的方言,接着又號啕。我平靜地看着他被血糊住半邊的臉。還有一個,我懷疑他犯毒癮,那種身體抽搐太古怪了。我從他腳邊走過去,他大概沒有什麼侵犯別人的氣力了。我是膽怯的人,但現在我無所畏懼。我熱望離世,最好,藉助別人的刀子而不是自己的手。

  突然,我怕了,因為想到電腦里的存稿。這麼說顯得特別造作,拿自己當業餘偉人,但我的確從那一刻開始對死恐懼。我當然明白,那些小雕小砌不能對文學造成任何影響和建設,它們不足輕重,存在不必關切,死去不必遺憾。但它們是我的花。假設我死去,它們就同時死於乾渴。

  曾流產過一個孩子,我直覺而任性地堅持他的男孩性別。他只有一個月大,非常潔凈地泡在眼藥般的玻璃瓶里,不成形,像一片剛出生的哺乳動物的小耳朵。由於絕對的愛、恐慌和厭棄,我選擇讓他死。沒有比在生病嬰孩聲嘶力竭的哭喊中為他更換尿布的母親更狼狽的形象了,我害怕這種生活,擔心水晶字詞和虛幻夢想被這種哭喊擊碎。自然界里,做了母親的雌性動物常常在食物供給有限的情況下放棄哺育最弱的幼仔,以保全其他──它有時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我那麼懶惰,那麼愛好享樂,那麼不會利用時間……既然先天不足,只好偏見地認定,必須殺死真實中的孩子,才能維護寫作,讓夢想中的嬰兒獲得營養存活下去。作為母親自己,首先必須保障自身的健康……我準備就這麼自私地帶點兒無恥地茁壯下去,隨時準備殺死一個可能剝奪寫作和我自己的孩子。埋他的那棵柏樹是經過挑選的,高大,沉穩,冬夏常綠。但我清楚,我使自己的孩子爛在黑的易朽的樹根旁,和七手八腳的盲眼的爬來爬去的蟲子一起。安靜的小胎兒,身上爬滿工蟻和細菌,他被肢解,為天使所拒絕。

  第一次殺死自己的孩子,我意志清醒;如果現在自殺,那些因為集中歡痛而生出肉體的文字胎兒,也會作為雛形爛掉,在失去電源的滿是灰塵的黑暗機芯。我猶豫地止住腳步,子夜的孤獨處境突然讓我緊張。

  我慌張奔跑,回到我還不知怎麼解決的困境。

  當我在現實中沉溺,是與之無涉的寫作將我打撈。

  O漏掉的謎底

  往事建諸記憶,歷史建諸記錄。回憶永遠不完整,那些附載於龜背、竹簡、羊皮、陶土的文字,交還我們的,只是殘片。我們所信賴的,不過為字跡所告知的部分──由於缺乏其他佐證,它看起來就是真理,就是全部真相。歷史如果不作為一條巧言如簧的舌頭,又能怎樣?

  文字意欲捕捉真實,其顯見的有限性與真實的無限性之間,必然脫節,像童年蠟筆,語言描繪面對豐富顏色的那種無能。“紅”承擔著赤紅、朱紅、殷紅、猩紅、嫣紅、桃紅、緋紅、肉紅、降紅、紫紅、洋紅、水紅、棗紅、橘紅、杏紅、濃紅、粉紅、嫩紅、潮紅、鮮紅、血紅、火紅……難道還不夠精細嗎?不夠,因為每個條目下都有同樣精細的劃分,只是粗糙的言語不能呈現。準確說明一種紫色,只能用數學的對比度,比如,75%的紅加50%的藍,僅憑文字的清晰度,都不足以準確印製一張圖片。如何還原,如何再現?語言天然地損失掉真實生活的水分。作家企圖以寫作覆蓋生活,這種覆蓋先在地要求文字從個體功能上膨脹、誇大、過分承載──再真誠的作家也從起點開始隱瞞,開始說謊,開始指鹿為馬。文學,歷史,人類文明,無不清晰呈現出紙張性質:脆弱,易損,被篡改的可能,客觀發生被控制在主觀的手裡,況且,那隻握筆的手隸屬於誰又有多麼大的偶然性。

  儘管如此,設若沒有那些文字,人類的記憶又會陷入何等虛妄?那些篆刻甲骨文的祖先,那些以狂草書寫絕句的酒徒,他們表露着自己,也穿越時間漫長的延線,打撈着未來容易迷失的孩子。

  P魔咒

  運用咒語者,常常是魔法師、巫婆、童話中幸運的奴隸或兒童,他們念念有詞,從神明或精怪那裡借取力量。顫動在舌尖上的幾個神秘字音,打開用手掌無法推動的大門。看哪,奇迹在咒語中閃爍:火焰玫瑰,金碧輝煌的宮殿,燭光和音樂映襯下美若天仙的女子搖動盎惑的腰肢……

  咒語,幻想用魔法來解決自然力無法抑或難以完成的。我們用名詞、動詞、形容詞、助詞和代詞來對位這個世界,而咒語打破語言的邏輯、秩序與對等關係,它使世界發生某種“突變”──我們尊崇的文學大師,正是從規則語言成功向魔咒靠攏的偷渡者。

  咒語有兩點特別奇異。第一,由於未經可視的努力與勞作過程,依靠咒語獲得的幸福先天具有一種短暫易朽的印象,像海市蜃樓,像寫作靈感。第二,咒語的用途指向背道而馳的兩極:福祉或災禍。神的恩澤,魔鬼的詛咒,都被幾個玄機四伏的詞語瞬間運抵。掌握咒語的,是秘密的持有者,他會落入誰的掌心、怎樣天翻地覆的命運?當但丁寫下長詩的第一行,註定,天堂和煉獄同時為他開啟。

  對於自由撰稿人和專業作家來說,詞語等同他的食糧和財富。少女被言情小說打動進而愛上作者,這個小說家會發現,他的字詞愛情魔法般兌現……撒謊的木偶變成了真孩子。當然,作家保持着平凡的人間氣質:魔法咒語用幾個字換回無限禮物,而寫作,累累數字疊加,換回些許。這揭露出寫作潛在的艱辛和犧牲。

  拒絕信任咒語的人,雖無緣目睹寶藏,是否也因而避免被囚困的危險?只有走出石門,阿里巴巴的所獲才成為財富;如果不能從童話返回現實,寶藏就是墓地。

  夜晚寫作,彌散着迷人的誘引氣息,詞語的珠光和燈盞的黃金光芒將我照耀。我記得故事的結尾,那個貪婪的高西木,進去時記得咒語,返回時卻已忘記,他坐擁着閃爍的珠光和黃金,幸福,又絕望……死亡如同甜蜜而浩大的睡眠,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