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太陽碎了。
清明的時候,春天已經過去一大半了。在我過去的歲月里我從來沒有注意過春天是怎樣從我身邊溜過去且面帶微笑。
陽光很明媚。天空有寂靜的藍。立在那片曠野的楊樹還在靜默着。它們偶爾在風中發出咔咔的聲音彷彿承受不住整個冬天的寂寞想要斷裂掉自己的傷。清明是個悲情的日子,對每個活在過去的人都是一段悼念。春天裡溫暖的空氣,不斷長大的胃,胖胖的臉頰,像是橫在過去與未來的一堵斷牆,破碎的不可修復。
清明。我要回原來的城市看看他們。看看我想念的他們是否依舊還在渾渾噩噩的活着像我過去的影子,有時候等我轉身的時候我還能看到它行屍走肉般的走過每日每夜。我的影子對我苦澀的笑,因為他知道墜進深淵裡的時光無法挽回。扯破了時間的衣裳,躲進陰暗的過去角落停止呼吸。有灰塵落下來封存了這段記憶。
我剪了短短的頭髮。因為太短,海風吹過的時候會有涼涼的感覺。剪掉的那些頭髮像是拖在歲月的印章,利刀閃過戛然而止。我背着大大大的行囊,一瓶水一件橫格的外套一條毛巾。沒有剃鬚刀因為我想看到鬍子長長后蒼老的面孔。穿運動鞋和藍色的單薄毛衣。
看起來像個乾淨的學生。站在街邊等公車過來把我帶走。一對情侶微笑着牽手走過他們有甜蜜的未來。車子有些顛簸。我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買火車票然後離開。走好遠好遠的路去看我牽挂的人。那些渴望飛行的靈魂。
我閉着眼。陽光很明亮。等到城市的喧囂把我驚醒,火車站。買票。要等到明天才能離開。我找到一個靠近出口的地方坐下來,看來來往往的像深海里魚一樣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走過。偶爾相會等火車帶走也許再也不會見面的陌生面孔。等太陽一點點沉下去。我走進候車廳,在最後一排坐下來。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穿綠色衣服手指戴綠色翡翠戒指的美麗長發女孩。捧着厚厚的書低着頭看。長長的發遮蓋了眼睛,我想那一定是雙美麗的眼睛。她那麼安靜徜徉在自己的世界里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有時候我們是該把握住自己的東西。如時間,愛或許是安靜的一段文字。
我住廉價的旅館吃廉價卻好吃的食物。旅館里黑黑的牆擁擠的床鋪和沒有吊頂的屋頂。它在靠近火車站的地方,我不敢離開太遠,我怕自己一睡下去等我醒來的時候火車已經開走了不能讓我去看我想念的人了。房子是小小的飯館用木板隔開的房子。有大聲喊叫喝酒的人們,有火車經過轟鳴的聲音,還有其他旅客臭腳混合著香煙的味道刺激着鼻孔。可是我還是喜歡這樣的場景,有擁擠的厚重感。看着班車到點旅客匆匆的行走,留下空蕩蕩的床鋪凌亂的被子等待下一個客人的到來。我知道自己會睡不着。於是閉上眼睛細數着自己的心跳想看看自己會不會在這陌生的地方昏睡過去。直到凌晨兩點的時候我睡著了。火車站那古老的鐘敲擊了兩下於是我睡著了。醒來整個房間人已經走光。起床,刷牙,洗臉。好在這個簡陋的地方有水可以用來洗漱。背起我大大的包走出去,走在人群里,表情漠然,我知道有時候我僅僅是想遺忘失望與希望。而多數情況下我是漫無目地的行走,皺着眉頭,有一雙哀怨的眼睛。還把自己當作孩子即便是硬硬的胡茬需要每天清理還是不想長大。
檢票,上車。排了好長的對,都是些渴望行走的人們,擁擠的人群,生恐火車會開走而忘了帶走他們。找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對面是一個中年男人,有黝黑的皮膚和爬滿皺紋的臉,粗糙的手指握着報紙來回的翻着。火車開動了。空氣中開始瀰漫各種食物的味道。有時候人們吃東西不是因為飢餓而是因為寂寞。我把目光轉向車外。火車與鐵軌摩擦發出的聲音能深徹的毫不費力的插進你的身體把你摧毀,可是一點都不疼,只像生命的影子被時光輕觸而轟然倒塌。火車帶走的是一場華麗的演出,主角只有我一個而觀眾也只是我自己。他們只是有着陌生面孔的冷漠行者,有自己的演出需要排練,一如他們要到達的目的地和刻在心上的傷痕纍纍。
火車慢慢開出城市,它在一段有些顫抖的滑行之後已經能夠看到小小的山了。在我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漫山的杏花撲面而來,在陽光下粉白的花瓣生出了觸角猛烈抓住了我。有一種被幸福砸中的壓迫感,會讓人透不過氣。我知道,春天來了,卻沒有告訴我它在我周圍來來往往了,等我走出去才給我一個大大的希望讓我握緊。一座一座經過的山,中間的山坳立滿了承載的豐收喜悅的花朵。我只能用眼睛記住它們,而在將來某個寂寞的瞬間想起它們來讓我歡喜。道旁壘起小坡上一些綠色的藤想爬上去看看後面隱匿着什麼美麗的明天就像我小時候想知道山後面到底有什麼一樣,那麼渴求。
清明的田野是綠色的,有幾個孩子立在高高低低的田埂上看疾馳而過的火車,他們也想知道延伸下去的車軌會到達什麼遙遠的地方。夢裡會出現的美麗花園還是甜蜜蛋糕堆積起來的古老城堡。孩子們追逐着,大聲的喊叫顯得有些歇斯底里。在火車的轟鳴里我是聽不見的,只是從他們張大的口中能感覺到積鬱的釋放,一個孩子手裡握着一根剛剛發芽的柳條像騎馬一樣蹦跳前行,他把它當作趕馬的鞭子了,如此鮮活的生命在他手裡默然潰敗。他們現在還不懂得珍惜生命就像有些人一輩子都無法懂得一樣讓人傷感。火車一致的走,開始可以看到荒野里大大小小堆積的圓頂的墳了,沒有墓碑。已經掃過的墳上壓了厚厚的黃紙,是對故去的人隔世的懷念。
上上下下。充滿了相遇與離別。有巨大喉結與指節的面容冷酷的男子。長長的馬尾目光扎向窗外的戴着碎花花瓣發卡的美麗女孩。被陽光曬的黝黑的農民夫婦。我們相遇然後離別,在空氣中交匯彼此的脈搏和感傷。車廂擁擠起來。彷彿他們一下子出現在我面前讓我變得手足無措。一個帶着孩子的母親站在面前,孩子顯然還不能適應眼前的場景,不安的掙扎哭鬧。我起身,給這個年輕的母親讓座。這是我懷着對天下所有母親的敬意而能做的最卑微的事。一歲的孩子,小小的眼睛寫滿了好奇。母親對孩子說,快謝謝叔叔。我的心無限荒涼起來,有時候不想長大也是徒勞的,會被砸上蒼老的烙印。像一段時光,沒有起點與未來,穿越過去才發現,我們留在遠處,卻無比蒼老。
走走停停。或者停靠在比知名的小站,有生滿鐵鏽的柵欄與越來越舒展的綠色柳葉。破舊的房屋與會在風中呼呼作響的破舊廣告,在陽光中顯得很溫暖。那對母子要下車了,起身,然後笑容甜蜜的與我告別。也許我們一生也法相見了,就這樣擁有一個燦爛的告別,像沿途開滿的一抱抱黃色的花朵一樣光彩奪目,刻在記憶里。這段旅程是一場奔徙,有一個簡單的目的地與終點,想念,相見,散。
終於走到我要尋找的城市。她是那麼美麗的安坐在遙遠的南方讓我覺得陌生起來。天空有些灰暗,沒有我愛的黑色鳥群飛過。走出站台,呼吸着甜美的空氣,這個曾經屬於我的城市有過歡樂與悲傷的城市,我回來了,帶着四年故地重遊。站外等待的人群蜂擁過來,像潮水一樣讓人窒息。而他們中間有我想念的人,陪我走過日日夜夜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喝醉的兄弟。我四處張望,我知道此刻他們也在尋找着我,像我迫切的心情一樣。望眼欲穿。當我們的目光對到一起后,眼圈紅了,鼻子酸酸的,我們相擁在一起,很大很大的力。沒有太多的言語。擠公車然後回家。我們站在人群中彼此面對微笑,那是從心底湧出的笑,沒有雜質。
車到站,那條小吃街來來往往的穿着乾淨衣服好有着乾淨面孔的學生。我們來尋找踏滿我們腳印的那天路,我們站在長街的這頭,而我們的青春與汗水在長街的那頭等待我們記起。似乎很遙遠,卻觸手可及的那些流水一樣的情懷,飄進眼睛無可阻擋。
洗澡。然後也有一張乾淨的臉可以走在他們中間神情自若。去我們從前常去的地方喝酒。這個地方沒有太大變化,離開的日子它顯得破舊了。簡單的鋪面,卻可以做出好吃的飯菜。一杯杯灌下去,像是回到過去,希望着留下的估計繼續,有一個美好的結局。回憶我們一起承受的苦難,我們為瑣碎的事情吵架,為於喜歡的女孩的女孩走好長好長的路去那間小店買僅剩下的一條手鐲。還有眯起眼睛的流氓兔與散在空中寂寞的煙花。一切彷彿在眼前卻再也無法抓住了。暈暈的相扶着出來已經霓虹閃爍。三個人沿着我們熟悉的街道走,一條一條。看那些陳舊的臟髒的招牌在路燈下沉默。一直的行走下去,有路燈的沒路燈的街,全部穿越。我們要把一年裡積鬱的悲傷都說出來讓彼此知道。路過我們曾經去過的酒吧、網吧,還有那條不再清澈的小河,用心記住它們給自己一個懷念的場景。我們曾經熱愛的殺人遊戲,還有夏天的陽光下的來回奔跑。來一聽醒目,爽口的綠色汁液有甜美的青蘋果味道。天空中掛着一個極小的上弦月,還有那首歌,我們悲壯的吼起來,走破這雙鞋,我陪你走一夜。我的兄弟們,我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這樣的放從的機會一起回憶我們的過去,那些刻在時間裡的寂寞,一起念寫給我們心愛的人留在黃色葉片的詩,爬過的樹和喜歡的那池蓮花。我們有太多太多需要回憶。過往的人用詫異的目光看我們而那又怎麼樣呢,我們背負的過往今天要灑在這裡了,不要再帶回那個北方有海的城市回頭,還帶着期待。
偶爾經過的車,燈光照亮我們年輕的臉龐,我們都哭了不再有乾淨的臉了,已經無法再走下去。困頓的時候已經是凌晨。轉過那條街,有一家小小的家庭賓館,看店的大媽顯然已經睡熟,聽到敲門聲睡眼惺松的來給我們開門。花很少的錢住下來。醒來的時候已經10點多,洗漱,然後走好遠去吃早餐。一起去火車站買返程的車票。我們都有自己新的生活誰都無法逃避。廣場上正在舉行車展,有看了讓人流口水的車型,可是那離我們太遠了。有人在放風箏,那是我喜歡的節目,我一個人的時候喜歡牽着它到處奔跑像牽着一個明媚的春天。蝴蝶也來了。從前上課的時候會經過那片飛着白色蝴蝶的花叢,我叫它蝴蝶谷,只有我知道的名字。可是回不去了,也無法全身塗滿花粉哄我的小公主開心了。我們是那樣的相隔千里,最終會在將來的某一刻把彼此遺忘。像沉睡的大段大段的塵封的記憶。
坐在地下超市的走廊離喝水說話,看匆匆而過的陌生面孔。延伸下去的道旁滿是賣精美首飾的小店,有乾淨明亮的燈光,把那些小東西附上了美麗。我喜歡上一個銀色戒指,上面布滿了奇怪的文字,寬寬的額,我蹲在那裡看了它半天我知道我是多麼喜歡它。可是我對它說,我不要你了,怕你會承受不住冷漠與凸顯的不合時宜而想要逃掉。最後我走開了,我知道我會一直有一個挂念無法釋懷。有時候放棄是不捨得讓她哭,不讓她掌心多一道深深的痕。
唱歌。這是那個時候我們最喜歡的快樂方式。不開心的時候喝醉然後去把嗓子喊啞。震動的音響里摻雜的吼叫是一種解脫。這一次,三個人,無比安靜聽自己的聲線扯着空氣,我們的青春跑遠了,卻忘了帶我們離開。唱完走出來,擠公車,回去打籃球找回遺忘的奔跑。清明的陽光斜斜的照過來,很溫暖。奔跑其實是古人生存的本能我們卻要忘記了。來來回回跑到坐下來大口喘氣卻像剛剛浮出水面一樣心情舒暢。
我對他們說,於、喬,跳過今天我們又要分開了,回到自己的軌跡中獨自生活。我們都是被寵壞的孩子誰都不想長大,卻被生活拖着留一個長長的影在後面,無法選擇卻必須要承受。
因為累,我們晚上睡的很甜。早晨起來蝸居在那個小小的屋子裡玩我們從前喜歡的殺人遊戲,那是單純的放縱,找不出任何言語。我們在清明的春天為自己掃墓,整理刻在墓碑上只有自己看懂的碑文。這次離開離開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回來看我遙遠的美麗城市。時光總覺得太快一晃就要揮手告別。火車站,喬走了,沒有說話。他本來就是一個沉默的孩子喜歡自己的床喜歡輾轉反側。我好於去附近的超市買包子在路邊的長椅上放肆的大嚼起來,我知道,我們華麗的演出要落幕了,曲終人散。
七點.於也要走了,他轉身抱着我,在我額頭狠狠的親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的擠進人群。我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努力揮手。我要等凌晨兩點的車,一個人。廣場上有好多的人聚集過來,在燈光下跳舞,還有用長長毛筆蘸水寫字的爺爺,叫賣的小吃,賣盜版書的小書攤。都顯得那麼曖昧。我買了一本安妮,粗糙的印刷卻有美麗的封面,有一個女子挽着美麗而寂寞的髮髻。時間還早於是跑去附近的網吧上網。等我背着大大的包回去時,所有的人都走掉了,像蒸發一樣了無痕迹。空氣中瀰漫著好大的霧氣,吞噬了天空、大地,還有遠處你我的面容。火車要把我帶回我的新生活中去,帶走回憶與印在那些長街我們的腳印。夜色里偶爾交會的呼嘯而過的列車,流進不能忘卻的這段思念。霧氣好大,大的看不清前進的方向,看不見我心愛的人了。再見了我的城市,再見了那些過往的青春。
回到那個北方有海的城市,在春天裡,隔着清明與往事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