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初秋的一天早晨,我還沒進校門,就望見門外大操場北邊的空地上有些同學正忙什麽。走近才看清,有挖坑的,有搬磚的,有和泥的。啊,也有我們班的人。我忙問所以。“全民動員,大鍊鋼鐵呀!”李同學說著,鏟起一杴泥,送到張同學手下。張同學正手執瓦刀忙着砌磚爐。不上課了?我又問。王同學答,不上了。昨天晚上傳達了上級指示,鍊鋼任務很緊。住校學生早起先幹起來了。“全民大鍊鋼鐵”、“以鋼為綱”、“讓鋼帥升帳”這些口號早已見諸報端,聽於廣播,家喻戶曉,但我沒想到動作這樣快,來勢這般猛。
小土鍊鋼爐很快就在學校遍地開花了。爐子形狀不一樣,都用磚砌,有進料口、出(鋼)水口、燒火口,上邊立個煙筒。原料是大夥從各處搜羅來的廢鐵、下腳料;燒煤或木柴。爐火不滅,鍊鋼不停,歇人不歇馬,同學們輪番上陣,白天遍地人忙,夜裡處處紅火。大喇叭不停地鼓勁、宣傳:某校或某區、某地鍊鋼創高產——放了衛星,或更大的衛星。沒燃料了。我和幾個同學拉了一輛小車,帶上繩、斧、鋸去找燒的。找不到可不行,煉不了鋼怎麽放衛星?砍樹吧。胳膊粗的樹,砍了實在可惜,但也顧不得了,放衛星要緊。鍊鋼最緊張時,我就合衣睡在存車處旁的小屋裡,以便接班快捷。
初冬的夜裡,已經很冷了。此時我才知道什麽是“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了。沒想到,瘦弱的校長出現了。他看了看,了解了基本情況,就轉到別處去了。我看着流出的鋼水,不禁心生疑惑:這是鋼嗎?化學課本里講過鍊鋼,可完全不是這樣啊!和我一樣不解的人,不知還有多少?疑歸疑,誰也不敢問,該干還得干,而且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我正發獃,學校伙房送來了夜宵。我們輪換就餐,煮白薯,隨便吃,而且是白吃。直到深冬,我們的大鍊鋼鐵才基本結束。半年沒上課,也就沒有了期末考試。
寒假開學后,全民搞科研的洪波又席捲學校。記得我們班搞出了玻璃鋼,還有製成硫酸銅的,某校研製了特效腳氣葯。我不知專業鑒定過沒有,反正諸多產品都上了全市科研成果展覽會。繼而又全民寫詩。一天下午,要我們在教室里寫詩,每人十首,寫完的才能回家。不久即去某大學參觀,只見詩篇貼滿校園,全校一片詩海,無愧全民寫詩的先進單位。
當時疑而不解的,後來明白了,但又生出新的不解:連老百姓都懂得那樣煉出來的不是鋼,為什麽還要老百姓去煉,還要全民大煉,一煉就是半年?怎麽動輒就全民?當時又有“雙趕”的口號:“十五年要趕上英國”,“英雄趕派克”。農業生產壯語時髦:“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聽說某公社各生產隊表決心,爭高產,奪紅旗。一隊長上台放言:“我們隊要畝產山藥50萬斤!”言罷,從別人手裡拿過紅旗執手中。不想又一隊長氣壯壯上台,豪言道:“50萬算個屁!我們畝產100萬!”一把奪過紅旗,雄糾糾扛下台去。他知道沒人敢和他爭了:50萬斤嚇死活人,100萬嚇活死人。
中國窮啊,真所謂“一窮二白”。中國人窮怕了。快點富起來強起來,真是中國人的千年夢想,百年求索。從百日維新到1949年的天翻地覆破舊立新,再到大躍進,無一不是苦苦求索。既求索,就不免失誤。老百姓對此是通情達理的。李大釗說“鐵肩擔道義”。敢擔當是大勇大智。說到現在的擔當,似不能不例舉“橋坍坍”。有些橋先天不足,船一碰就坍,雨一大便塌。這不是方向求索中的失誤。責任人其誰?何以不擔當?責任人對之擔責的人呢?擔責嗎?“無規矩不成方圓,無準繩難定曲直。執規矩準繩者亦有規矩準繩焉。”規矩準繩即規則。規則當明示,而非潛行。
五十三年過去,不是過眼雲煙。明規則的方向求索失誤和潛規則的攫利貪索失手,都在眼前。不知再過五十三年,後人又如何看今人,怎樣看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