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多健忘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又是一年清明了。

　　我照例在假期的第一天早早的回了家，不為別的，只是想陪陪家裡的老人。祖父去世有七年之久了，七年的時間緩緩的爬過，就像祖父家門口那條清冽的河一樣。

　　在清明煙雨空濛的間隙，冷不防的敞開了一片淺藍的天。陽光柔和的射進水裡，漾開的紋路一圈圈散漫開來，映亮了祖母有些獃滯的眼睛。祖母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遲暮的老人。

　　一個人，不管年輕時如何的一笑傾城歡或者力拔山兮氣蓋世，也不管年輕時是如何的運籌帷幄掌控千里之外或者蘭心蕙質、賢淑溫良，都逃不過時間的印記。時間，才是這世界上最公正的東西。

　　想來祖母年輕時也是風華絕代的，不然祖父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了她毅然的停妻再娶。說起來也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祖父背世也有七年之久了。

　　原來的祖母照顧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可謂無微不至。自從祖父去世后，祖母便變了樣子。也像別的老人一樣記憶模糊，做事也混沌起來，常常會丟三落四，做菜經常忘了加鹽，上街賣東西也會忘了帶錢。最近幾年整個人都變得遲鈍起來，有時甚至連父親也認不出來。

　　唯一記住沒忘得是阿旺，阿旺是祖父去世的那一年祖母領回家的一隻黑色的狗。那時候，祖父會抱着阿旺在家門口曬太陽，祖母會在屋子裡拾掇，偶爾看一眼祖父和他的狗，滿臉的心滿意足。那時的小阿旺如今也老了，牙齒鬆動，頸上的絨毛也掉的差不多了。

　　我去見祖母，她張開她渾濁的眼睛，獃滯的望着我。我說，阿婆，是我啊，小煙。祖母茫然的想着，蒼老的臉龐泛出欣喜的顏色：是小玉啊。我苦笑了一下，小玉是我二叔父家的孩子。祖母接著說：是回來給你阿公添紙的吧，我知道，清明節了，該去看看老頭子了……祖母徐徐的念叨着。我卻是一驚。

　　祖母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也記不起我是她最喜歡的大孫女了，卻依舊記得清明，記得是該去看望阿公的日子。這也許是她心底與祖父僅有的一點聯繫了吧。清明，本該是悲哀傷逝的節日，祖母卻歡快的收拾着東西，帶着香紙和親手趕做的餃子，就像是準備着去赴一場重要的約會。

　　回來后，祖母一個人進了房間，不久傳來了極力壓抑的哭泣聲。我在窗戶邊偷偷的望去，只見祖母出神的看着牆上祖父的照片，宛如進了一片舊夢中，干皺的臉上老淚縱橫。

　　突然就想起了白居易的那句詩，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原來年輕時的那個人是我們遲遲不敢忘記的。就算我都不記得今夕何夕，不記得流年輪迴了幾次，也依舊會記得你最喜歡的素三鮮的餃子，記得你喜歡做的搖椅和你在陽光下睡着的姿勢。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念念不忘，儘管，我已年邁蒼蒼，記憶所剩的東西寥寥無幾。

　　惟願帶着僅剩的，與你有關的風韻與余傷，寂寂老去。

　　老來多健忘，可是，親愛的祖母，我卻知道你究竟還記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