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到父親了。他沒有變得再老一些,依舊是跨欄背心,有點波浪卷的頭髮襯着一張憨實的臉。像從沒有分開過一樣,言語還是那些瑣碎,只是,他生前和我少言寡語,這在夢中倒是熟稔多了。沒什麼文化的他,還給我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讓我詫異。
不知為什麼,他死後,經常會在我夢裡出現。很多場景都是帶着我玩,如兜風,打鳥。我一直覺得我沒有過童年,從小就小大人一個,兩歲時幫媽媽看着弟弟,哄他玩。父母感情極差,打記事,我就成了給他們勸架的人。我那時很恨父親,恨他為什麼老惹媽媽生氣。恨因為他,我總要過提心弔膽的日子。以至於,父親給我做紙風箏,我也不領情。記得一個冬天的早晨,我還在熱被窩裡,父親把頭貼到我臉上,用他短而硬的鬍鬚扎我,當時的我特生氣地推開他,一點不像現在,回味起來,心裡熱乎乎、美茲茲的。
印象里,父親就是那樣,粗魯,不會應景,就知道玩。奇怪的是,我看着他玩,我卻不會。夏天的時候,他一邊在奶奶家喝茶,一邊在路燈下逮蝲蝲蛄,捉蛐蛐,完全不發愁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和麻煩。我上初中的時候,父親就下崗了,無所事事的他,開始不停的養小動物:荷蘭豬,兔子,刺蝟,鳥,魚,鸚鵡,烏龜。有隻貓老來騷擾他,他竟然把貓給扒皮,燉了。他騙我們那是兔子肉,給我們吃。後來,放那肉的冰箱出了怪味,追究起來,才知道我們吃的是貓肉。媽媽罵了好長時間,我的胃也不舒服了好久。可父親竟還偷着樂。
後來,經過一些關係,父親取得了拉人力三輪車的執照,這下,他有事幹了。整天都在外面,我開心了,他不和媽媽見面,家裡就沒有衝突了。可是,他竟然惹事。一天回來,一隻眼青着,還低着頭不讓我們看。媽媽問他怎麼回事,反覆問才說:別人拉5塊,他拉4塊,別人拉4塊,他拉3塊,不守行業的潛規則。他的車經常讓同行給扎漏了氣,這次,他發現了,和人吵起來,那人竟上手就給父親一拳。其實,那人根本不是父親的對手,父親多高大啊,一下子就把那人按在了地上,只是,父親不會打架,他按住那人後問“你還打不打了?”那人說不打了,他就把人給放了。母親聽着來氣,執意要那人陪醫藥費,說父親太老實。於是,父親又開始躲起母親來,每天,我們都入睡后,他才回來。
這以後,父親的老實就傳開了。一個叫周連福的人開始向他借錢,騙父親說給高利息。先後兩三年的功夫,從父親處借走了一萬多。那是2000年以前的事,那時的錢還算錢呢。結局肯定是可笑、可憐、可嘆的。周連福不見了,錢,要不回來了。母親一提這事就罵:“家裡這麼窮,你把錢都給別人。”罵多了,父親也瞪了眼:“我就送給他了,不要了。”可想而知,家裡的架打得天翻地覆。打那以後,父親更是我們沒起床就出門。
在我漂亮的時候,坐父親的車,他的同行見了,就大叫他的姓“大張,有福氣!”父親樂得特別天真,還會靦腆。他帶着我,在大街上,特別是早晨的時候,行人少,他就放開嗓子大唱:“藍藍的天空白雲飄,白雲底下馬兒跑……”說實在話,父親有副天生的好嗓子,音域特寬。當初,有個當兵的機會,被奶奶攔住了,不然,他的生活興許就是另一番天地。
大家都說父親傻,可有時我覺得,父親把所有人都當成了娛樂的對象,大家說他傻的時候,他就笑着說:“和你們說話,簡直是浪費國黨。”瞧,還是蔣介石那一國的。
少不經事的我,曾凶着埋怨父親:“你什麼本事都沒有。”父親生着悶氣出了門。如今的我,在品嘗了世事的酸辛后,對於曾說的這句話,內疚和自責經常讓我難受好久。無知的我,看不到父親的忠厚,童心,寬容,還有樂觀……
父親走了,從他的同行的嘴裡,知道,他死前曾說:“我最不放心的,是我的閨女。”這話,讓我每次想起,都要出神好久。給他燒紙的時候,心裡默默的說了些話,火葬場上的風鈴竟然似他的回答似的響個不停。那風鈴那麼活潑,怎麼能像他生前我們以為活的那樣壓抑,沒成就和尊嚴呢?
昨天晚上,給母親做了個推拿和按摩,想起父親死的那晚,讓我給他拔火罐,我因為懶,沒管,沒想到,欠他這一晚,就欠了今生……
姑姑說,父親給她託夢上天當財神去了。在對他的回味中,我逐漸明白和知道,他會在天上一直照看這個家,用他的方式履行一個父親的責任和愛。
呵,我的父親,唏噓中微笑……
我和父親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