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騎車回老家,父親顯得特別高興,和母親一起在村口等了我將近一個鐘頭。
我準備把車擱在壩子里。父親說弄回去弄回去,村裡的小孩子調皮,說不準明早起來會少了或壞了什麼零件。
我說那我發動了衝上去。因為從壩子到我家房子有近百米距離,且得上幾步台階。
父親連忙阻止說使不得使不得,我看見過騎摩托車摔跤的,小心為好小心為好!
父親的話讓我想起我騎車出事的事,可不敢告訴他們,免得他們擔心。只聽母親也說,這麼高的梯子,乾脆把它抬上來算了。她走近來做出準備幫忙的姿勢。
母親有心臟病。我知道她是出不得大力氣的,便連忙說道,我和爸兩個就行了。
我把車退了退。父親雙手抓住車尾部,我們齊喊“一、二、三,起——”一股勁往前衝去。可就差那麼一點,車後輪沒能上得去,很快地被反彈退了下來。
母親在一旁急道,行不行喲,不行我也來。她知道我一個文弱書生,沒多大力氣的,要弄動兩百多斤的東西談何容易。
父親說不用不用,這回准行。父親充滿了自信,眼裡流露出他當年被同行稱為“巨人石匠”的自豪的氣息。
我把車再退得遠了些,“一、二、三,起——”這一回,我感覺到的並不是我推着車,而是車推動着我前進,因為父親使出了他的巨人般的力量。車終於上去了。我鬆了一口氣。回頭看父親,他笑了,臉上滿是勝利者的陶醉的光彩。只見他用他的右手去抹額頭上從溝壑般的皺紋間滲出的汗珠。一行血色突地映入我的眼界!天啊!父親受傷了!我“當”的一聲放倒了摩托車奔向父親,像大人撫摸小孩般地,我輕輕地觸摸了父親的額頭。見沒有傷口,我連忙又掰開了他剛才抹汗的那隻手。我首先看到的,是指與掌交接的一排厚實的老繭中間有一絲血痕,我斷定那刺目的鮮血就是從這裡滲出來的。這會好像並未再流了。可我仍獃獃的看着,看着滲得很慢很慢的殷紅的血印。直到我流淚了,我的淚滴落在父親的掌心。弄得父親莫名其妙。他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用另一隻手在上面使勁地搓了搓,佯怒道,可能是開始沒衝上來退下去時掛的,好了好了,不是已經沒流了嘛,流這點血算什麼,庄稼人一生不知要被割多少口子呢!
我無從回答父親,好在他並不是特意問我。
晚上,我很晚都沒能入睡。關燈前我出神地凝視自己的手掌,上面也有厚厚的繭巴,但並不是如父輩們握鋤頭把子形成的,而是握車把握出來的。我沒有畏血症。那次騎車出事摔得我鮮血長流,我還快速的鎮定的爬起來再騎到醫院止血。可是對於父親,我簡直不敢想象,他的老繭,他的血,於我是那麼觸目驚心,使我傷感使我痛心使我落淚。
直到半夜,我還摸摸我的手心的繭,摸摸我曾經流血的傷口。想到父親的老繭,父親的鮮血,我獨自在被窩裡偷偷地無聲地哭了幾近一夜。
在這一夜裡,父親和母親分別來幫我掖過一次被子。我想他們是在重溫為人父母的感覺吧。小時候,大概是十六七歲之前,也就是未出遠門求學之前,他們都有半夜為我掖被子的習慣,有時是上廁所順便,有時是睡不着覺起來走動走動,有時是聽見我呻吟,或聽見我說夢話,然而更多的時候是擔心我沒蓋好被子。現在我長大了,已二十多歲學成工作了,他們為我掖被子只能增大我靈魂的愧疚和內心的感慨。但我不能也無法拒絕他們的愛啊。被子蓋得好好的,我一動不動悄悄的,讓父親或母親也悄悄地在兒子的旁邊站站,坐坐,把兒子的臉蛋看一看摸一摸。
第二天父親告訴我,我小時候有半夜在夢裡哭的習慣。有時大嚎,有時小泣,有時悄然流淚。他還說,我昨晚又哭了,只是沒出聲。他讓我得找個心理醫生看看,為什麼夢裡哭。
然而我心裡明白,我昨天夜裡很清醒,感動與愧疚的淚流了一夜。他們給予我的實在太多。在我的記憶里,我小時候曾多次傷過父親的心,可對於寬容慈藹的父親來講,生氣只是暫時的。他也從未打過我,因為他總是一直深愛着自己的兒子的。想到這些,我心靈總會顫慄不已。至於夢裡哭,也聽母親提起過,我想那是上天把我的痛苦全放在了我的夢裡,而且是未知的夢裡,以致我兒童時代和少年時代都是充滿快樂的,就連能回味的夢,都是充滿無限歡樂的。
現在長大了,才會因為感動而哭,內疚而哭,傷悲而哭,感情的漩渦總是在頭腦里盪轉,特別是父母對於子女的深重的穩恆不變的關愛與責任感,總讓人想來,如眼淚般衝動……
2001年初春作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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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弄傷了父親的手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