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棵桐樹,生長在老家的庭院內,根植在我記憶深處。那是一棵普通的泡桐,樹身須兩人方可合抱,上方樹杈處,有一娃娃盆般大小的樹洞;枝葉茂盛,宛如一把撐開的傘,覆蓋著一半的庭院。
沒有人能說清楚這棵樹的年齡,父親說他記事時這棵樹就存在了;據曾祖母斷定此桐樹決非人為栽種,其周圍好象還生長過棗樹或香椿等樹種,不經意之間已是一枝獨秀,有碗口般粗細了。而正是這棵普通的野生的默無語言的泡桐樹,卻承載着我童年諸多的夢想,見證了我成長中的快樂和煩惱。
那時侯的農家鮮有院牆籬笆之類,四通八達,鄰里之間出入方便,大桐樹巨大樹冠之下綠蔭匝地,自然是夏日吃飯閑聊之所在。聽老年人東拉西扯,談古論今,經常是入迷而忘記了盛飯,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這些“古古經”撩起孩提的我對社會對未來無盡的遐想。看成年人脖臉通紅地抬杠,扔了筷子摔了碗,戰事一觸即發的場景,既滑稽又隱隱然有一絲絲的擔憂。最無奈的場面是絮叨的中醫婆娘第無數次的億苦思甜,大談其四姐妹背井離鄉少年的磨難,聽走了所有吃飯的人,催眠了午後嗜睡的我,良久睜開眼,樹蔭之下中醫婆娘仍念念有詞,腦血栓後遺症的二爺卻泣不成聲,淚眼婆娑……
當然,最美好的回憶莫過於:晚春時節,滿樹花開滿院飄香,俯身撿起桐花一朵,扯掉堅硬的花托,將白色的花頸放在舌尖,一絲淡雅的甜意便直接沁潤到了心脾。喜鵲在枝頭嬉鬧,蹬落花兒無數,祖母小心撿起所有,用水淘乾淨,勾兌些許玉米面放到鍋里去蒸,每隔幾天便有一頓誘人的“桐花懶豆”。夏天這裡是孩子的樂園,我們在玩各種遊戲。隔幾天是能夠吃上一頓白面饃的,常常站在灶台邊靜靜地看着祖母在鍋蓖上鋪一層乾淨的桐葉,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白面饃胚置於上邊,蓋上鍋排......一番等待,熟了,輕輕撕掉白面饃上邊粘着的桐葉,“這是啥?”“糊葉!”祖母如是回答。
後來就到了讀書的年齡,伴我的先是一張竹床,后又換成一張藤椅,大桐樹下一直是我扯開嗓子背書的地方。有一天背劉禹錫《陋室銘》,讀到“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之時,只覺得血脈賁張,意氣風發:大丈夫處天地之間,安能無立椎之地?遂昂首望去,如電光石火般腦海中閃現兩個字來---桐軒!大桐樹之下,不正是我的桐軒么!旋即進屋,找一塊木牌工整寫上“桐軒”二字,然後搬來梯子,恭恭敬敬放人樹洞之中。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放飛夢想的地方......
五年級那年夏天,桐樹葉子突然發黃,是一樹的黃。有一種不祥的感覺,伴着秋風把黃色的葉子一片一片撕下來,我的心也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在陡峭的寒風中,我時常仰望大桐樹榦枯的枝杈,默默祈禱,期待奇迹的出現。次年春,大樹南枝毅然有一枝艱難地吐出了嫩葉,但是我知道,這是大樹勉強擠出的最後一抹笑容,最終的揮手,最凄美的絕唱。秋天,父親要鋸掉這棵樹,我乞求祖父制止了父親,乾枯的大桐樹依舊巍然屹立。
初二那年,曾祖母作古,長輩們商量用大桐樹作她的“老屋”。我雖然不參加決策,但我同意此決定。我肅然注視着鋸樹的全部過程,隨着一聲巨響,大桐樹轟然倒地,然而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樹身整個中空!我站在那裡百感交集,大桐樹,用貌似強大的外殼,憑着堅強的意志和執着的信念,以羸弱之多病軀體,多年來一直擎起一方藍天---我心中的涅磐!
之後我住校了,再其後是他鄉求學,返鄉參加工作,但無論離家多遠,時間多長,內心深處總藏有一個秘密,一個夢想,一棵令我魂牽夢縈的大樹。千年世紀之交我結婚了,看着大桐樹曾經生長的地方,說起少年往事,大樹情結,妻說將來我給你生一男孩,就叫桐軒吧。一年多後母親節的黎明,寄託着全家希望的女兒呱呱落地,亦帶來無限快樂!斯時祖母已過世兩年。妻問我女兒名字,我思索良久,說就叫曈萱吧!曈,天之將亮;萱,萱草,母親草,暗含桐軒之意。四世同堂后的一個初春,祖父面帶微笑,駕鶴西去。
前一段偶翻《周易》,於世界社會和人生感悟頗多。大到一個民族,小到一個家庭,支撐其改造世界和繁衍生息的離不開一種精神,一種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桐樹,我心中的涅磐,算不算一種激勵,一種精神信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