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山,離開那方山水村,已經快十來年了,回首來時的路,心中不免有諸多依戀和牽挂。
聽說,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都已經離開村子,他們或外出求學,或外出打工,或外出經商,或已外遷。有的在鎮上,有的到縣城,有的在更遠的地級市或省城,還有的到京城。鄉親們說,這些年從村子里走出去的人,比回來的人要多,村子快成一座空堡。在繁忙的收穫季節,田野里再也見不到人群涌動的場面,只有稀稀拉拉幾個蒼老的身影。鄉村在落日的黃昏里越發顯得寂寥而孤獨。
還記得,那年就着冬日的暖陽,七爺端坐在屋檐下,戴着老花鏡,看他那本泛黃的《三國志》。七爺那年九十三歲,他耳不聾,牙不松,精神矍鑠地在門口的古藤椅上,像一尊雕塑。他常常向趙家陡坡方向張望,他的兒子、孫子在省城,每年臨近春節,都要回來看他。現在時辰還不到,可他希望他們早點回來。七爺說,鄉村是他們的根據地。他們的根在這裡。七爺還有兩個兒子在鄉村。二兒子在村裡當支書,老幺在做木匠,前些年跑鄉工,這幾年,跟着裝修隊到武漢、鄭州接大場子,收入不菲。七爺只需幫他們照看幾個小孫子、孫女讀書。
因為元旦快到了,所以外國人的聖誕節也快到了。七爺說,現在這些小兔崽子們開始過洋節了。鄉村開始變得繁忙和熱鬧起來。趙家陡坡上的車明顯多起來,喘着粗氣,拉笛子的聲響更繁密了。通往小鎮的鄉村土路上,漸漸有了一些鮮艷的顏色。那是陸續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小妮子們,帶着父母親去鎮上趕場,他們要為家中辛苦了一年的父母去置辦一些衣物和過年的東西。那條彎曲泥濘的鄉村小路上,不時傳來陣陣笑聲。
每年這個時候,鎮東頭的橋上,一陣陣湧來行色匆匆的人流。那些出去的人們,托家帶口,扶老攜幼,穿過小鎮擁擠的南街,踏着泥濘的鄉村土路,懷着欣喜而複雜的感情走在回家的路上。
鄉村如同碧海藍天下的一方小島,奔流不息的鄉鄰,就象那些深秋時節南飛的候鳥,他們循着季節規律,從四面八方輾轉回來,躲避在這偏僻寂靜的村子里,度過寒冷的冬天,來年開春的時候,他們又捲起行囊包裹,開始新的征程。
遠去的鄉村,漸漸成為淤積在鄉親胸口的疥子。當他們一步步走進都市的繁華,卻又不得不慢慢咀嚼那隔夜的疼痛。日漸遙遠的鄉村,默默見證着這個世紀的滄桑巨變,收藏了所有在這條土路上延伸的故事與溫情。寂靜的鄉村,還孕育着這裡所有人的夢想,更還見證着黃土地上不息的耕耘。
那滿山遍野蔥翠墨綠的油茶樹,或許早已碩果累累,成為當地鄉親的搖錢樹;那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或許早已平坦寬闊,而不再黃塵撲面坎坷難行;那些勤勞善良而又極其熱情的山裡人,或許已經從貧困中走出,開始經營他們幸福的人生;那些在水波和風浪中巔簸穿行的魚船,或許早已陳倉滿屯,帶着愜意和充實在夕陽下歸航;那臨湖的四角亭里,或許正在飄揚着一曲不知名的笛音,婉轉的旋律正演繹出這方山水的靈性。水天一色的湖面上,或許正傳來一兩聲划槳人敲打船梆的聲音,那正是他們在彼此傳遞平安的音訊。
兒時有許多幻想,,吹着橫笛走過纖陌縱橫的田梗,牽着那頭為一個家族默默耕耘多年的老水牛,天真地以為這世界就是這樣;兒時有很多夢想,看着年復一年花開花落,老鄉親在這片土地上低吟淺唱,以為再沒有比這更美的地方;兒時有許多狂妄,聽說外面精彩的世界,憧憬有一天,能夠用雙手一截截改造這窮鄉僻壤。
長大了,突然離它而去,默然回首,發現自己正在實施最初的逃亡。很久了,如一個旅人漸行漸遠,回望這片熱土,我那辛苦耕耘的父老鄉親,依然在這片熱土上收穫泥土的芬芳。不諳世事的時候,不知道什麼是人情世故,只知道用脆弱敏感的心在陌生的環境中掙扎適應順從。悄然入世的時候,卻又發現田園中勤勞的靈魂最安詳。厚重的是恆古未變的土地,飛逝的是恆古未歇的時光,永恆的是恆古傳承和向前延伸的思想。
曾經無數次夢回這片山水,曾經無數次想起那些共患難的人們。那山澗里,有我和他們的汗水、足印。那坎坷的風雨路上,有我們相攜前行的身影。時光雖已久遠,但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容,依然真切,印在腦海,如在眼前浮現。
而今再也無緣重逢,唯有那一灣湖水,永遠如碧玉般溫婉寧靜,它們曾經見證了那些苦難歲月情感的純真。躋身這浮華和喧囂的塵世,回首往日的艱辛,常常使我想起那條路,那座山,那灣湖水,那些好人。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一路塵緣結萬世心”。小時候,他們曾經給予我關懷、希望、溫暖和疼愛,他們幫我堅定信念、積蓄力量、積攢信心。長大了,他們是站在那方水土上,目送我離開的最後一簇人群。我帶走了他們的淳樸、他們的熱情、他們所有的善良,唯一沒能帶走,他們與生俱來的貧困,這是我最遺憾的。
(網絡作家:陌間夜。文章首發:。文章交流群:)轉載請註明作品出處!
另註:此文十一月份參加過大禮堂懷舊網,全國徵文大賽!如有雷同,純屬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