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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地主成分的房東大娘【《六十年來家國》紀實散文】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我那地主成分的房東大娘

  【《六十年來家國》紀實散文】

  1976年,高中畢業,響應毛主席號召,我下鄉當知青。我下鄉的地方是四川省涪陵地區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的黑水區新寨大隊第5生產隊。由於隊里還沒有為知青準備房子,隊長就安排我到一戶農民家裡,與他們同吃同住。

  大娘就是我的房東。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老公姓楊,一個忠厚老實而邋遢的老男人。大娘的地主分子成分是在原來那個男人那兒划的,十年前地主老公死掉了,為了孩子,大娘改嫁給了一貧如洗但成分是貧農的楊大伯。

  因此,這個家庭就成了地主和貧農的特殊組合體。到了這邊后,大娘為楊家生育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加上帶過來的兒子,一家六口人。在大兒子畢業之前,就靠大娘大伯兩個人掙的工分養活全家,生活已經是非常困難了。

  實話說,以大娘的能幹和人品,嫁給楊大伯,真是很不相稱。雖然經歷人生的諸多變故,但從大娘的言行,仍然看得出她年輕時的綽約風姿和極高的涵養。六口之家,大事小事全由大娘做主,而且從沒有看到她有過懊惱和氣餒的時候,我跟他們一起那麼長日子,就沒見大娘生過氣,罵過人。( : )

  住進大娘家不久,大隊開鬥爭大會,我被推薦作主持人。沒想到,在台上被批鬥的十幾個地主富農里,居然有我的房東大娘。她站在隊伍的最後,那直着腰而低着頭的彆扭姿態,那一臉的木然和委屈,我自今記得。當時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沒有勇氣直視她了。批鬥大會結束后,我問區里的革委會幹部,為什麼大娘嫁給貧農了,還要批鬥她,領導回答,她的成分是土改時就劃定的,不能因為改嫁就改變了她的成分。——那個年代,批鬥“壞人”,拉上台當眾侮辱,或戴高帽子,或背石頭,早已是家常便飯一樣,他們的人格和尊嚴早已喪失殆盡。我只不過是因為天天與大娘一起,感覺似有自愧而已。

  從住進大娘家的第一天起,都給我開小灶,讓她大兒子陪我在小屋裡單獨吃。開飯時,都是把上面的粗糧先盛了,下面很少的一點白米飯給我。我吃的菜,每餐保證一干一湯,且一定是放了油的,即使不多。直到有一天,我堅決反對,以絕食威脅大娘,最後是雙方都作了讓步,——同意我吃粗糧,只是必須在小屋裡分開吃。大娘說,弟弟妹妹們不懂禮貌,又不衛生,怕我吃不下去。

  最艱苦的日子終於到來,那就是開始薅二道草的時節(玉米除二道草)。天不亮就出門,帶少量乾糧,收工回家,幾乎都是掌燈時候。而這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的糧食吃光了,只有洋芋(土豆),——要知道,文革時期,在武陵山區,不少農民都有近半年時間,以洋芋作主糧的,他們常說“紅苕洋芋半年糧呢!”

  從上山回來,不待洗臉,大娘就把熱騰騰的洋芋用竹筲箕端進小屋,然後就是一大碗鹹菜湯,幾乎沒有油,酸酸的,特解渴而消暑。一餐下來,我和她兒子要吃掉整整一筲箕大約40個洋芋,而且那洋芋是連皮都不剝的,我們把它叫做毛洋芋。那些日子,毛洋芋加酸鹹菜湯,幾乎就成為我飢腸轆轆時的唯一盼望了,它是那麼的解饞,那麼可口,以至於今天寫到這兒,還淌口水呢。

  薅二道草的時候,隊長安排我跟婦女們一起,其實我的勞動力還遠不如婦女,每次,婦女們拿我開玩笑,薅草時舂我的碓,——就是她們在兩邊夾着我,把我甩在後面,這樣被甩掉的人就反而會多薅更多的面積。大娘看我累得不行,總是無聲地來到我身邊,緊挨着我,替我彌補作業中的疏漏,這樣就不會被她們“舂碓”了。

  那些日子,我感覺,大娘就像母親一樣,默默地一刻也不停的關心着我,雖然她臉上很少有過笑容,但她的愛護與體貼,那麼細膩,孤獨中的我,全能體會。

  冬天到了,大隊組織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是隊長。每天晚上要去大隊學校排練文藝節目,於是安排地主富農給我們送炭火。大娘又被安排在送木炭的地主之列。我心裡很不是滋味,就對大伯說,去大隊送木炭你去吧,我大娘太累了,白天要上山燒炭,回家忙完家務還要送炭。楊大伯欣然答應了。這個冬天,大伯就是唯一的貧農替地主送炭的那個。而我,也解除了讓大娘為我們送炭的尷尬。——要知道,讓“壞人”無償的為革命提供服務,這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損失,更是精神上的屈辱與蹂躪。我所能感受的,只是難為情。我們從文革那裡學到的知識里,根本就沒有“人權”這樣的概念。

  看看都快過春節了,鄉革委會布置下來任務,說牛鬼蛇神想復辟,我們要狠抓革命,要求對全鄉境內的地、富、反、壞進行一次徹底抄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反革命罪證。

  我所在的小組負責1-6生產隊的抄家工作。晚上23點左右,正是農民們睡得香甜的時候,我們在持槍民兵的陪同下,敲響了地主富農的門,還沒等他們從睡眼朦朧中回過神來,一伙人就把人家屋裡屋外翻了個底朝天。

  我抄了近20家地主富農的家,總的印象,一貧如洗。年關將至,多數家裡沒有一粒大米,少數人有的只是穀子,最多幾十斤,一般用罈子裝着。能搜出一方兩方豬肉的就算最好的人家了。在1隊一家姓杜的地主家裡,搜到一整壇雪白的豬油,算是這次抄家的最大收穫。審問她從那兒弄來的,回答我們,是她在縣城國營建築公司上班的右派男人帶回來的。杜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個比她大20多歲的右派男人,人雖老,但有錢。最後鄉里的調查結果是右派為媳婦坐月子準備的豬油。這事才沒有被上綱上線。

  輪到抄大娘的家了。半夜把大娘叫醒,我本來就很過意不去。從一開始,我就只是跟在後面,一言不發,我不知道怎樣面對大娘。大娘的屋子裡,搜出來的東西,今天我還記得清楚,玉米100斤左右,穀子大約40斤,豬油菜油都沒有,只有兩塊臘肉。我知道,那是用來當油使用的,每餐就用一小片肉,往鍋上抹,榨出的油就可以管一餐了。兩個小妹妹住的屋子,連地板都沒有,就在潮濕的土地下,塔一個地鋪。——我終於明白,平時大娘從牙齒縫裡擠出好吃的東西,為什麼非要堅持端進我的小屋,讓我獨享。我怎麼就忽略到沒有去看過她們一家人吃的什麼,住的怎樣,只感覺自己每餐的一干一湯還算可口。與大娘一起的日子裡,我沒有做過任何家務事,連自己吃的碗,都是大娘給洗。

  抄家結束,我的情緒在良知與現實之間苦苦掙扎,因為全大隊地主富農們唯一的一壇為坐月子的女人準備的雪白豬油,因為地主大娘對我,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知青的無私大愛的被感受。內心深處,好像有鞭子在抽打着我,讓我苦惱、迷茫。

  ——我離開大娘幾十年了,而那段與大娘一起的知青歲月,永生難忘。60年國慶臨近,本來我的《六十年家國》系列紀實散文,關於知青生活,自己有許多可寫之處,但左思右想,還是寫大娘最有意義。我要讓更多的人尤其是現在的青年明白,中國,在文革期間,曾經多麼嚴重甚至是殘酷地踐踏人權,在那個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們,曾經忍受過多麼不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

  相比於今天共產黨提出與時俱進的以人為本,我們的社會是進步了太多,我們的祖國,是真正在意識形態領域走向強大和成熟了。

  大娘在我離開農村上大學時,因患乳腺癌不治身亡,得到消息,我痛哭一夜,並寫下一首悼念詩《大娘,我是您的孩子》,發表在當年的家鄉小報。今天,我把那個人性扭曲、扼殺人權年代的真實再現出來,讓讀者感覺到共和國改革開放以來的巨大進步,意識形態方面人文精神的進步,也算是告慰我九泉之下含恨一生的苦命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