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兄
我們一家人都叫他潤兄。我的父母輩份比他大,他就回稱我父母叔叔、嬸嬸。他在非正式的場合就直呼我父親“阿仙”,意思好象是方言中“先生”的快稱,但更多的是四十年前鄉村人對教師先生“閑過仙”的玩笑式的昵稱。叫的時候總是連着開心善意的大笑。我父親很年輕的時候就是鄉鎮中學的領導了,而且在工作上、教學上都比較嚴厲。但他對潤兄包括其他人的玩笑式稱呼總是報以更加善意的回應。
潤兄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有沒有正名。印象中,村頭大榕樹下的神廟前牆上年節添燈錢名單中經常就寫着阿潤。但他的兄弟名字中又有一個恤字,所以他要麼就叫恤潤,要麼就單名潤,只是鄉村的人不習慣單名,更不習慣連着姓稱呼人,所以就叫他阿潤或“獨眼潤”。
他有一隻眼沒有了,應該是先天的,包着眼皮,眼眶並不怎麼塌陷。除此之外,他可以說是相貌堂堂。方闊而大的臉,大眼、大嘴、大鼻,大手、大腳,大高個,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做事落落大方,聽不出有一丁點的“不健全人”的氣息。田裡田外,幹活一把好手。
其實,他是有家世的。他的父親有幾兄弟,都從祖上傳來一些家業。但他的父親愛吃愛喝,很快就將家業用光了,這樣到評成份的時候,他叔伯家就是孬成份,他家就是好成份,反而因禍得福。
說得福,其實有什麼福呢?
他是三十年代出世的人。出生時候趕上偽軍南下,逃過難,後來又內戰,解放后就是大躍進、公社化、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解放前後一直到文革,真正過不下去的人家就冒着生命危險,擔起一家人的前途逃港過番(南洋),大部分後來都致富發家幫補國內的家人。苦盡甘來,否極泰來。但他們家沒有出外、發家。好在他生來一身的力氣,又在近海的鄉村,生活總是可以過的。
我爺爺過世后不久,我們就與兩位叔叔分家了。小叔叔二十齣頭,還沒有結婚,分家時要得“老婆本”,所以分得一棟兩層半高,進深近二十米的半新樓房。二叔叔得一間南向的稍大一點的老屋。我們一家五口則分得一間更老的向西的進深不到五米的屋子。屋子中間一個大柴火灶,裡頭放兩張床都放不下。好在還有一間宅地。後來又買了隔壁的一間宅基地。
說是宅基地,其實是田地,地面離路面足足有一米高。這樣,填平宅基地的巨大工程就貫穿在我成長的整個少年階段。
每個周末,父親從教書的外鄉鎮回來,我們一家就到鄉村東部的一條叫下塘溪的小河裡挖沙子。一連挖了幾年,挑了幾年,用獨輪車運了幾年。這幾年,父親是高中畢業班的教師、班主任,又在進修,我們又還小,父母是比較艱苦的,也疼愛我們,經常不讓我們多干。我作為長子見證經歷了這幾年的奮鬥,可以說也部分成就了我的性格和奮鬥的精神。
在這個過程中,我父親也時常想一些辦法,比如,組織一家人到大榕樹下的石匠攤拾石子用小鐵鎚打成碎石準備做水泥預製板,或直接填入到宅基地里。同時,也動員了農余經常喝閑酒的潤兄。雇他為我們家挖沙運土。他賺了一丁點酒錢,又幫了我們,解決了我們家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我父母就總是念着他的熱心和力氣。經常招呼他來家裡吃酒,有時晚上來喝茶,我父親也要為他滿上一杯米酒,有菜就菜,沒有菜就找點花生、咸蘿蔔之類。一個知識分子,一個鄉村的中年人,在我們家我父親用紅紙寫下的“可以清心也”的橫幅下,潤兄喝酒,我父親喝茶,小飲而大聲闊談着,我們則圍座地旁邊用的水泥桌上做功課。艱苦並快樂着。其中況味,就如橫幅所書的環文:可以清心也,也可以清心,清心也可以。
有一次,家裡因為有好吃的,父親要我請潤兄來喝酒。我就小跑着到了他家。他不在,他愛人又是個啞吧。我一時急,也不知道怎麼表達。就先用手捂上一隻眼,然後再用手彎成一個小杯子的樣子,昂起頭,做了一個喝酒的動作。這個啞嫂平時不高興他丈夫喝酒,但我們家例外,而且,她看懂了,一直笑着、哼哼地應着,不斷地點頭。
後來,回到家,說給兩個弟弟聽,他們哈哈笑,都笑話我的啞語。說喝酒的比劃比較精彩,但捂上眼來稱呼潤兄不對,應該打一個大拇指來代表。我這才想起剛才的粗魯,好在很快潤兄就來了,單方面的飲酒已經開始,而且從他夫婦的臉色看,絕沒有怪我的意思。
就這樣,潤兄也念着我們家的好,運沙子的時候就時常多送了一兩車,雖然那時候人們不認為沙子值錢,一獨輪車沙子五到七挑,也只值幾塊錢,但在那個就着蘿蔔乾下酒的年代,這樣做,也是值得四十年後的今天記起的。
後來,我們到外地讀書工作,見面就少了。
一下子幾十年了。一下子我的祖母就快九十歲了。奶奶走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已經七十多歲的潤兄。父親尊重他,請他為奶奶放紙。我父親作為長子,我作為長孫,與兩個叔叔和弟弟們護着祖母的靈柩上車到城裡去火化。潤兄在車頭,一路散發著紙錢。父親一路與奶奶說話,遇有顛簸、拐彎、避車時都會說“阿姨(母親),不要怕,我們帶你去,阿爸等着您。”我每次就緊緊地撲在靈柩上,不讓正在施工的公路的顛簸驚動很少坐車的奶奶。在橫山嶺以及舊昔盜賊比較多,和傳說中有地頭神的地方,我父親就關照多放點,潤兄就應着辦了。
送奶奶那幾天,父親關照說,這幾天就全部買下潤兄田裡所種的菜。原來,潤兄的孩子大了,有的在城裡,他不習慣,就索性把老宅賣給他的小弟弟。只是賣的時候才發現,九十年代辦產權證的時候後門連着池塘的地少登記了,他始終不覺,所以一直讓他弟弟責怪着。
然後,以七十之軀,在田頭建起幾間平房,一年四季種菜賣種。酒是少不了的。聽說有一次,喝多了,啞嫂很不高興,生了氣,一連好多天不理他,他似乎才收斂了一些。我聽了很感動。這一對老夫妻,半殘之身,互相關愛是必要的,也是幸福之所在。
有一次,我要回城裡了,見到他騎着自行車,身體挺得高高的,一點也不象七十多歲、喝了一輩子酒的人。我二弟說,關鍵是勞作、空氣好,放得下,心情好。我說,是啊!是從沒聽過他埋怨過什麼,就是在生活最艱苦的時候、喝多酒了都好象不曾聽過。這人生來好象無憂無求。
正說著,他一下來到我眼前,一連給了我幾大把空心菜,還說“你要回去啦!沒什麼好給你,這菜正新出。”我連連道謝,父親說,回頭再給他回送些東西。我說好。
目送着他向家鄉幾百年的古榕樹的方向遠去。我心想:他是故鄉的一部分。而我們從這裡來,今天要離開故鄉了,他卻說:你要回去了。
一下子又兩三年過去了。今天,我在陽台上寫下了這段文字,寄往故鄉和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