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我選擇了北京,因為在曾經逗留過的城市裡,我已經做完了自己的夢。
那些年,我常常穿着一條綠色花布裙子,帶上一本《紅樓夢》,然後再在地上鋪張報紙,一整天坐在天安門廣場看風,看近處的紅旗飄揚,看遠處的浮雲飄散。我喜歡廣場的空曠和寬廣,在那裡我可以放飛思緒,輕鬆地孤獨地尋夢。
累了便在小說里尋覓夢影,這是我休閑的方式之一。18世紀出生貴族世家,而中年以後遭遇家道沒落的曹雪芹筆下的那些年輕叛逆孤獨的青春,在這部含笑的悲劇里表現得淋漓盡致。苦愛、叛逆、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生和死,都是一滴滴心酸的淚。每個年輕的生命都領着自己那份沉重而又各自不同的孤獨,在紅樓遺夢裡選擇餘生。
想知道自己屬於紅樓中的哪一個角色,而對應着那些年輕的生命和不同的個性,我的人生,將需要有多少反省。不知道自己要讀它多少遍后,才在那些故事情結里不再受傷。也許,只有那時,我才開始有些安心,我才在人生旅程中不再彷徨,即便孤獨、如夢。
成長的歷程伴隨着一個夢譜的誕生:尋夢!詠夢!驚夢!問夢!年輕時的夢,被歲月偷換了概念,在文學里感受着夢的特別的含義,原來夢沒離開過孤獨。不知何時竟然把那些美麗的夢統統淡忘了,於是,那個夢譜以“夢幻”結束,只留下孤獨。才知道,夢也是不能太奢侈的!回想起來,我愛看《紅樓夢》似乎便成了一道宿命。
曹雪芹筆下的叛逆與孤獨的青春,沒有消失,在20世紀美國著名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飄》中再次出現,16歲的思嘉麗,在十二顆橡樹下的青春如夢,一樣地有着年輕的叛逆,一樣地擺脫不了的孤獨。那種風吹落花的凄涼,那種寒梅獨放的孤寂,不知漂泊的船隻何處是岸,一種叛逆,一種孤芳,一種淡然,冷寂的夜晚遼闊的水面飄來的隱隱約約的琴聲,淡淡的九天明月邊雲做的風。
二十歲的我,依然沒有走出孤獨與叛逆,在所有人的反對下選擇走藝術之路,憑着玩樂的心情,對自己,對青春不負任何責任地就來到了京城。二十歲,如同沒有家的時空,可以選擇一個秋涼十足,落葉翻飛的銀杏林,在秋天的早晨,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夕陽西下時分。滿地的落葉,滿地的寧黃一片,路邊木質的長椅上,一個帶着秋思的女孩,在用手絹試着淚痕。在身後,在叢林之外,那座城市就叫北京。
轉眼間,一年、五年、十幾年過去了,這座城市所有的憂鬱、激情和匆忙,我都一一有過。然而,曾經的夢悄然改變。簡單的生活里,固然顯得從容。有時候,在課堂上面對那些二十歲的生命,頭腦里突然閃過一兩個疑問:你們是否也有一個個奢侈的夢?夢裡是否也帶着叛逆和孤獨?
朋友給我發微信,問我:“姑娘,你還愛做夢嗎?”
我嫣然一笑,面對這個不嚴肅的話題,我無言以對。打開手機的拼音鍵盤,點了四個字母x—i—x—i拼成兩個字發過去:“嘻嘻。”
朋友沒有放棄:“還寫詩、畫畫嗎?”
我不能不回答:“寫,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一句句詩。畫,但不再畫那片山茶花。”
“你怎麼了?什麼意思?”朋友問。
我竊笑,回答他:“讓你什麼都問?!真回答了你,你還不理解。”
“哈哈,你還是像夢一樣,莫測,變幻。還愛去廣場看風嗎?還愛看紅樓嗎?”
朋友的話讓我顫抖了一下,對他來說一句雲淡風輕的話,卻幾乎把我擊倒。我哪裡還有那滿目的青春讓我再去廣場任意揮霍啊!如今我住在西城區,離長安街很近,走五分鐘就到了街旁,在寫作、畫畫、上課、做家務累了之後,在歡喜或鬱悶之時,偶爾抽出一點時間來到長安街邊,沿着長安街向東一直走去,看路邊那些匆匆忙忙追夕陽的人和車輛,以及寬闊的長安街兩旁的建築的影。
長安街旁的高建築並不多,所以顯得空曠和大氣,每每漫步在那裡總是讓人寬懷。當純凈的斜陽灑滿京城時,城市的影子也隨着變換,那是光陰辭別的足跡。在斜陽深處,偶爾碰上一兩個熟悉的面孔,停住腳步訴說幾句,然後擦肩而去。
走累了,碰上一個街椅就靜靜的坐下來,包里不再裝着那厚厚的紅樓巨著,而是把它留在了枕邊,燈下,窗前。於是,掏出包里的手機,給朋友發出一條問候的短信,或者一段精美的詩句。告訴朋友們,我在夕陽餘輝中的輕鬆和快樂。當然也希望他們此時也像我一樣輕鬆自在,並且同時也在想着我。
我一路在想,曾經有多少該說的話沒有對故去的父母說,曾經有多少該寫的詩篇沒有為愛人寫;我所懂得的人生道理又有多少沒有傳給我的學生和孩子。曾經那個二十歲的青春夢裡,又有多少叛逆如今已經變得逆來順俗,多少鬱結始終沒有化解開,多少故事可以重來?!而面對這一切,我盡心儘力了嗎?
有一個外國朋友曾經問過我:“如果給你一個大大的信封,你最願意把人生中哪些東西塵封起來,今生今世不再打開?”我被這個古怪的問題給問住了。我曆數着從前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突然發現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顯得如此珍貴,即使是曾經最卑微、最頹廢、最痛的記憶,我都不忍,不忍塵封。走過的每一步都是我彌足珍貴的經歷,是這些成全了我的大半個人生,讓我變得越來越成熟。最大的感傷我都含着笑容吧!抑或含淚!
京城夏日裡黃昏的夕陽漸漸遠去,街影不再如我來時豐富多層,在長安街華燈初上之後,在霓虹漸起晚鐘敲響之時,我依舊在向前走着,一個白髮蒼蒼豐滿而有點慵懶的老婦人,手裡抱着一隻白色的狗,嘴裡哼着搖籃曲,還不時對小狗說幾句關切和鼓勵的話,誰聽了都感到溫暖,但我不知道她懷裡的小生命是否已經通了靈性,如人!會意!夜晚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頭髮上,衣服上,她的神情如此淡然,真想知道那滿頭白髮里曾經隱藏的是怎樣的如夢的青春,又是怎樣就那麼擱下了青春,白髮蒼蒼地走在我的面前。
看看手機,已經是晚上九點鐘,抬起頭來,發現前面就是天安門廣場,廣場上來來往往的遊客,還有一排整齊的士兵,遠處也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坐在那裡望着夜空,使我一時沉浸於狂烈的歡樂之中,覺得自己重新是那個在廣場上,不愁坐一整天的,看風的二十歲的姑娘,滿心的夢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