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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野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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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來的時候,天已暖和,到庄外的田裡面去,趕着我的馬車,一個人在那路上。

  車上拉着一隻鍋叉樣的榆木托和一塊百八十斤重的大石頭。我要去把自家田裡一壟壟硬挺的莊稼茬子全部托倒。這是歸屬於我一個人的活計。

  田野,剛打冬日裡蘇醒過來,土壤開始變得綿軟,兩匹馬拉一隻壓塊石頭的托子,就好比用自行車馱一隻小雞,應該不會太費力。托子的榆木樑上釘了一隻廢棄的馬掌,躬身成“鼻子”,在這“鼻子”中拴了一根一米來長的麻繩,像托子的一條尾巴。在驅趕駕馭牲口的時候,我的手始終拉着這條“尾巴”,靠它來掌握托子的方向,好讓它能準確地橫擔在兩條壟上,從而一石兩鳥,一出就滿能托倒兩條壟。

  田裡還少有人,也許一天你也不會見到一個人,田的片量太大,且還不是農忙,活計比較鬆散和從容,各家都自有各家的安排,操作的日程難以達到一致,所以在田裡幹了兩回活,你抬頭四下望望,並無一人,只有你,在偌大個空蕩蕩的野地里驢一樣地打磨磨。農人做活的這個足跡,現在揣摩起來,極像在寫一個大大的“回”字,或者是書寫草書的一個“四”字。

  田裡很靜,只聽到莊稼茬子在腳下“嚓嚓”破裂的聲音,以及牲口的蹄子在壟溝里踩踏着土壤很木很溫厚的聲響。當然,也有你自己很輕微的腳步聲,踢踏着浮土。這種靜讓一個隻身在外,容身於大野的農人啞了口,他偶爾喝一下那牲口,語聲也是寡寡的。牲口不時地打一下響鼻,算是了對農人的回應。在這個節骨眼上,農人只對牲口說話。

  有幾隻黑白身的喜鵲飛了來,落在託過的田裡,雙腳一跳一跳,身子前俯後仰,把條長尾一次次地翹起,低頭在地上啄着什麼東西。乾枯的莊稼茬子被托子撞得碎裂,從而把躲在茬頭裡做了一冬香甜美夢的象鼻蟲給暴露出來。蟲在那安樂窩裡過得相當舒坦,身子肉肉的,養得又白又胖,遂成了喜鵲嘴邊的一口肥肉。農人在無意中幫了喜鵲的大忙。反過來,喜鵲也同樣幫了人的忙。如果哪一年那田裡的莊稼多增了幾分收成,那些喜鵲肯定是功不可沒。

  每年家裡都至少會有一塊田來栽種土豆。土豆是黑龍江的特產,也是一年到頭來的常菜。對每一戶生活在黑土地上的農家來說,雖算不得什麼好菜,但又絕對是必不可少,就像是冬天裡每家每戶淹的一缸缸的酸菜。黑土地里的人就靠着這東西吃嚼着歲月和年華。

  由於秋天的下犁破壟收豆,從而那壟形便散了,那田成了一塊平板子。在種地之前,是必須要把失去的壟形給重新打出來的。

  這個活其實挺難干,得是把好的犁手才能勝任。在平鋪而散亂的田裡,你得挨着旁邊有壟形的地塊,扶一掛犁,一走一過,而把失去的壟形給一條條地複製出來,出來的壟一定要能隨心所欲,要彎得彎,要直得直,最關鍵是那壟一定要一條條地大小勻稱,這就全靠在田裡實打實摸爬滾打的經驗,全靠一個眼力和手感,這真地是非一日之功的事。

  有那麼幾年,打壟這個活計我沒有干好,從而一大年都心戚戚然。我又不愛找人來越俎代庖,哪怕是自己做得不夠好,也不。新婚以後,趕上家裡扒炕,父親就提議,找王海庭吧,找佐守田吧。這兩位都是村裡的能人,最善於砌牆壘垛。其中的佐守田又最專長搭火炕,很多人家的炕不好燒,燒炕時煙囪無抽力,不冒煙,反從灶坑門子往外大口燎煙,一家人成了煙耗子,他就最能治,往往是人到病除。但我堅決沒有請。我是想,我總不能一輩子扒炕都找人吧,誰沒有第一次。拿來鎬,把炕面挑了。

  那時,家裡已經買了一輛拖拉機。天剛麻麻亮,我就開着車出村去田裡了,拖拉機帶三把自動犁,每出能打出兩條壟來。這塊地的壟不直,帶着很多弧彎,我用車的輪子咬住了旁邊的一條壟開始照葫蘆畫瓢,依樣複製。但我漸漸發現,頭幾條壟還滿看得過去,可越到後來打出壟的彎子就越大,越來越大。如果說前幾條壟是規規矩矩的龍,那後面的壟就已經是張牙舞爪,搖身欲飛的龍了,那尾巴都擺起來。

  我把車停在了那裡,看着那些走了形制的壟發獃,感到不知所措。後來,只好回到莊子,取了托子,把田托平了,再重新來打。我這麼在田裡忙活的時候,田裡就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幾個人。趙五就在不遠處的一塊田裡。等我和他隔着幾塊田碰頭的時候,他把車的火熄了,從他的田裡走過來,他想看一看,我究竟在折騰啥呢。

  旁邊楊四家的兒媳也過來了,站在那裡看了半天,她生怕我佔了她家的壟。因為挨着我家的土豆田就是她家的土豆田,現在已經連在一起,一片混沌。

  那年打出的壟始終沒能讓我滿意,我沒有找到那塊田原本的樣子,它丟了。原本四十二條壟我只打出了四十條,而且跟楊家接壤的地方有兩條壟在中間鼓崗的地方斷了,成了兩個半截子。

  這是我多年來抹不去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