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這是夢中的某處地方,那是我一直不敢夢見的地方。
那不是曇花一現的剎那芳華,而是墮入永無止境噩夢的開端。
左手是你留下的溫度,右手是一個又一個漫長恆遠的孤獨。
我想這世上並沒有所謂的孤單或者是寂寞,只有害怕孤單或者是害怕寂寞。
認沈蓮那年,我也就八歲。沈蓮大我四歲。
初次見面,她讓我叫她姐姐。
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臉卻早已褪去了清純稚氣,我不知曉這是為什麼,母親說大概是打小跟隨母親四處打工知曉了人間冷暖罷。
雖然那時我家並不富裕,但是沈蓮的媽媽和沈蓮來家中做客的時候,媽媽特意去買魚殺雞做了甚豐盛的晚餐。
沈蓮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是故交,但是我和沈蓮見面是第一次。我在那眼神犀利的女孩面前顯得有些畏懼。
沈蓮卻很不拘的主動與我交談。然後還夾菜到我碗里。
那時如果大人沒有動筷,我們小孩是不能開動的。所以沈蓮不斷往我碗里夾菜的時候,我是很害怕被罰的。
當沈蓮的母親看見了這一幕的時候,二話不說一巴掌打在了沈蓮臉上。沈蓮甚是起了火氣,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大罵著:葉華娟你這個賤人!
葉華娟走過去又是一巴掌,動動唇正打算開罵,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瞧見了,利馬放開了兩人。
我嚇的臉都白了,我萬萬沒想到沈蓮會毫不留情的罵葉阿姨。年紀尚小的我自知沒說話的份,只得愣愣的看着她們。
葉華娟仍然嘴裡念念有詞的罵著,各種土話都有,我沒能聽出是什麼意思。
最後矛盾得到調節,沈蓮被教訓后,終於可以開飯了。我夾了口菜,已經涼透了。
後來我漸漸習慣了沈蓮和葉阿姨之間對話的尖酸刻薄,也明白了她們之間的關係如同仇人一般。只是不知道是什麼維繫這母女倆在一起的生活。
有一次沈蓮問我,秋實,你父親呢?
我說,在縣城工作。
她點點頭。繼續說,等我長大了,我也要去縣城工作。
我說那很好。
她輕輕笑了笑,笑的有些諂媚,我覺得她以不是孩子。
她又道,秋實,秋實,你的名字真好聽。葉華娟恨透我,才會給我蓮這個字。
我不明白。
她便繼續說,我尚且是不曾出水的蓮花,以後也會繼續沉寂在泥潭中。我這輩子怕是跳不出去了。
我默默的看着她。並沒有回答。
她開始自顧自說,說了甚久。語氣如同蜻蜓點水一般輕靈微小。她伸手握住我的手,尖細的指甲弄得我生疼。我覺得握住我手的,不是有血肉的手,更像是被風乾了的屍體的白骨。
靠着她瘦小的身體,我覺得我更像是姐姐。
然後我們就這樣依偎着,在田邊坐守天明。
沈蓮與葉華娟在家中借住了兩周便啟程了。
我至今仍記得沈蓮當時離開前對我說的話。
秋實,秋實,來日方長,你一定要出去,外面的世界定是萬分精彩。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們所說的每句話都使年幼的我費解。
沈蓮與葉華娟去了縣城,打拚了四年。
租了間相當便宜的出租房,沒有添置傢具,睡的是陰冷潮濕的地板。
一次葉華娟在廢品站發現了一個露出彈簧的沙發,以十塊錢買了回去,樂滋滋了很多天。
之後的某天,葉華娟也許是因為工作不順,回到那簡陋的出租房后便和心情也不佳的沈蓮大動干戈。
兩人最後扭打在一起,葉華娟操起一根棍子朝沈蓮打去。
沈蓮感到一陣劇痛,瞬間紅了眼,大罵著葉華娟奪過木棍,當頭就是一棒還擊。
最後看見葉華娟倒地,一股噁心的血腥味刺激了嗅覺,沈蓮奪門而出,再沒打算回去。
後來她走到街上,流落街頭三天後饑渴難耐,當時有一個人走過來。
他問沈蓮要不要找一份工作。
當沈蓮跟着他走到一片燈紅酒綠的聲色場所時,看見幾個風騷的女人穿弔帶衫陪着些笑的齷齪的男人從身邊扭搖走過去時,她明白了自己往後的生活。
沈蓮沒有逃避,這就是命。別無選擇。
沈蓮在酒店做陪客小姐,兼做一些皮肉生意。她在這過程中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如何討好,學會了怎樣的笑容最討人喜歡。
這一切沈蓮都沒有報以太多的想象。唯獨有一個人,讓沈蓮對未來抱有的幻想。
在眾多讓沈蓮厭惡的客人中,只有一位是比較順眼的,那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叫做葉明烯。出手闊綽,每次都會副送一些珠寶首飾給沈蓮,多是些昂貴的奢侈品。每次來店裡都認準了沈蓮。
有一晚沈蓮靠在他胸膛上,聞着淡淡的薄荷清香,問道,明烯,你帶我離開這裡好不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葉明烯點了支煙,沒有回答。
沈蓮繼續說道,你毋需承諾我什麼,明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葉明烯看了眼瘦小的沈蓮,並沒有留意到沈蓮懇求的眼神。他緩緩開口道,你也毋需對我抱有期望。你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屬於我。我會和長輩選定的女子成婚成家。
沈蓮搖搖頭。不,明烯,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此而已。
葉明烯寵溺的摸摸沈蓮的頭髮。阿蓮,你何必這般執着,我尚且愛你,理應滿足才是。
沈蓮仍然不依不饒,她吻着葉明烯的臉頰。明烯,帶我走,帶我走······
葉明烯抱着沈蓮,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依你便是了。
那日我剛剛下了晚自習,便有同學告訴我,我姐姐來找我。眼神甚是怪異。
我走到門口,卻看見看了一個身材高挑長得十分英俊帥氣的男生,他指了指右邊,我看過去,沈蓮站在那裡對我微笑。
她已經和四年前完全不同了,甚至連那狡黠的眼神也隱藏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嫵媚。濃重的煙熏裝讓她看起來像個有着玻璃眼睛的妖精。面對僅僅比我大兩歲的女子,我顯得十分稚氣。
她說,生日快樂。
我尷尬的笑了笑,其實我想說我的生日已過一月了,但實是不想掃興。
沈蓮向我介紹,那男子是她男朋友,叫做葉明烯。
對方很友好的對我笑了笑,然後說要請客。本想拒絕,但是想着多年不曾相見的沈蓮在這裡,於是便依就了。
葉明烯長得很帥氣,開的車也是保時捷,點菜的時候談吐優雅的說著一串串我完全摸不着頭腦的法式菜名,我想一定有很多女子為之傾倒罷。
沈蓮說他們是在酒店認識的,其實不必說穿我也能端詳出一二,大概是沈蓮接了葉明烯的皮肉生意,所以才認識的。
我喝了口葉明烯點的白蘭地,他說這是老人頭的,味道很好。我只覺得喉嚨火辣,並沒有很新奇的感受。
沈蓮似是看出了這端倪,點了杯冷飲替我解圍。
她問道,家母近日身體可好?
我點頭,很好。
她妖嬈的含笑點頭,待我如客,我想這是職業習慣罷。
過了半晌,她才道,葉華娟有來你們家找過麻煩么?
我知道她是關心葉華娟了,只是這是她唯一會表達關心的方式罷了。我道,阿姨來家后常與母親做伴,日子安詳,好生高興呢。
沈蓮二話沒說,拉開那看似十分昂貴的皮包,硬是把一疊錢塞進了我打着補丁的書包中。我推卻,她卻陰着臉說,給你和家母添麻煩了。
我這才明白,沈蓮待親情的淡薄如糞土不值一文。
葉明烯一直淡漠的看着窗外空曠的街道以及偶爾駛過的車輛,甚是有置身事外之意。我也無暇顧及,只覺這頓飯尤為拘束。
這餐結束已是深夜,沈蓮喝得有些醉。靠在我的肩膀是不肯讓我回學校。
她道,秋實,秋實,你別走,陪陪我。
我想她甚不容易來一次,還是依了吧。
葉明烯將我們送到市區最好的五星級酒店,然後對沈蓮道,你們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我就不摻和了。
沈蓮已經有不省人事之意,揮揮手拽着我走進房間。
她指了指沙發示意讓我等一下。然後自行走到衛生間醒酒卸裝。
待她出來,我已完全認不出這就是那個妖媚的沈蓮了。
卸去濃妝,她的五官還算端正,但是眼睛明顯小了一圈,嘴唇乾澀,皮膚慘白粗糙,布滿了青春痘。沒有之前那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更像是人群中放眼遍是的平凡女子。
我道,在葉明烯面前,你可最好別卸裝。
我這是好心的,她也沒有當成惡意,揮揮手無所謂的聳聳肩,走到我身邊坐下。
然後她又想當初那樣,說著一些零零碎碎的瑣事。
多是那些皮條客多麼的令人厭惡,客人又如何刁難,偶爾也會提幾句葉華娟,但是後面一定會跟上賤人兩字。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關節仍然咯的我難受,和四年前那白骨般冰冷的手並沒有多大的差異。我便知曉沈蓮並沒有過上很好的生活,甚至連普通人都做不成。
我依舊默默的聽着,與她坐守天明。
沈蓮與葉明烯後來去了S城。
有一晚上沈蓮在賓館套房裡等着葉明烯回來,凌晨兩點卻等來了他左擁右抱兩個女人的場景。
沈蓮畢竟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做事只是依照自己的主觀看法,不曉那兩個女人是葉明烯的表姐,衝過去就把那兩個女人雙手一抓扯進了房間,然後開始鬥打了起來。
葉明烯因為喝了酒,沒有解釋便一把扯開沈蓮大罵她是瘋子。
沈蓮咬牙衝上去推開葉明烯,扯起其中一個女人的頭髮,然後對準她的肚子狠狠踩下去,罵道,靠,你這個爛婊子!
然後葉明烯抓住沈蓮的衣領把她丟出的房,狠狠甩上門。
沈蓮當時氣急了,沒有敲門求葉明烯讓她進去,而是不顧自己只穿着件弔帶裙打算離開這裡,剛走了兩步,聽見後面有東西被丟出來的聲音,然後就是關門聲。
葉明烯的意思是讓沈蓮帶上東西走人。
沈蓮再次火氣攻心,走過去將包撿起來狠狠甩在門上開始大罵。
最後隔壁的實在受不了叫了保安才把沈蓮扔出了賓館。
沈蓮當時衣履單薄又身無分文,流落在街頭甚是狼狽。
自己總要活命總要吃飯,但是這一切的基礎是金錢。沈蓮沒有文憑沒有技能,只好重操舊業,繼續去酒店夜總會工作。
後來難免染上了毒隱,冰毒、致幻劑、搖頭丸都有染。
我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早晨,她下來長途汽車對我微笑,我走過去幫她提行李,道,你又瘦了。
之後她告訴我這也許是因為吸毒罷。
我很驚訝又很氣憤,質問她為何墮落至此,她搖頭,依舊笑的諂媚。她道,人間即是如此,何嘗有為何之說。
她的眼眸中依舊是那種看破紅塵卻又幼稚可笑的神色。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這些年來我一直不能理解這個女子。
沈蓮告訴了我她和葉明烯來S城以後的事情。
我唯唯在意的是她染上毒隱之後如何應付。
她說得雲淡風輕,就好像是愛上了一魅惑的飲料,並不成癮。但是誰不知道毒隱易染難戒,聽她說總有些大老闆帶她吸毒,我就覺可笑。我知道,她註定是困在淤泥中的青蓮。
在這段時間,有一個大老闆提出了要養她做二奶,沈蓮不會拒絕,雖然厭惡對方滿臉油漬疙瘩,但是這就是自己的命。
我聽后覺得很心酸,為的是葉明烯。
我自是知曉,葉明烯待沈蓮是真心的,暫且不提未來。
自打沈蓮離開后,葉明烯甚至有來學校找過我。
他說他很後悔,並且告訴我,如果看見了沈蓮,就讓她回去,他要帶沈蓮去見父母親。最後兩字我聽見的時候覺得甚是天方夜譚,不為葉明烯,只為沈蓮,因為葉明烯說了結婚。
我原封不動的將此話轉告給了沈蓮,沈蓮頷首輕笑。
她道,明日與我一同回去罷。
回程那日陰雨綿綿,沈蓮雖然面色平靜,但是我能感到她的欣喜。
她道,我想我是需要愛情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正常人的詞彙用在沈蓮身上,都越發可笑。
見到葉明烯的時候,雙方無言,然後葉明烯走過來抱住沈蓮,道,阿蓮,與我回去,我們成婚。
我想,就算知道沈蓮染有毒隱,葉明烯也會接納罷。
正想到這裡,沈蓮就道,明烯,我染上毒隱,你仍舊不嫌不棄?
葉明烯肯定的點了點頭,沒關係。
我鬆了口氣,向他們道別,最後說了句,祝你們幸福。
我想我是錯了,但是這也是在一周后沈蓮出現在我們學校的保安處時。
其實葉明烯並沒有帶沈蓮去見父母,他們家生意蕭條,再無資本大肆揮霍,自己在外賭博,欠了一個黑幫很多錢。
那日葉明烯笑容洋溢的看着沈蓮,殊不知其實是在做道別。
葉明烯將沈蓮帶到一個倉庫,借口說是給她驚喜,沈蓮前腳剛進去就被一群人摁在了地上。記憶里就是葉明烯的最後一句話,我們彼此沒有承諾,之前你欠我的那些首飾就着么抵消了罷。
葉明烯或許愛過我,當事後沈蓮對我這麼說的時候,我感到深切的同情和憐憫。
她告訴我她被關在那裡,和那群禽獸不如的傢伙一起。
之後他們玩膩了沈蓮,就把赤身裸體的她丟在了陰暗的巷子里。
隔夜,之前保養她的周老闆發現了她,因為沈蓮是從他身邊逃出去的女人,所以周老闆雖然看見了被這般欺凌后的沈蓮,但是心裡仍存火氣,命人將沈蓮一番毒打,又丟到了街上。
正好街對面就是我們學校。沈蓮跌跌撞撞的走到門衛面前,道,我找秋實。
我看着面前裹着一條被單鼻青臉腫打着哆嗦的沈蓮,似乎是看見了人間。
我帶她去了間出租房,那裡像是賓館的標間,我想的是讓她好生修養。
那晚我去應約同學的生日會,臨走前沈蓮對我說,你與我走得路不同,這個世界定是萬分精彩,莫要懼怕。
我道,這個世界是金錢利益之上的七彩森林。
說罷,轉身離去。
我回來的時候,問到了濃郁的血味,從衛生間那邊傳來的。
我連忙走過去,看見沈蓮倒在浴缸邊,到處都是血水。
沈蓮死了。
再次見到葉明烯的時候,我是這麼對他說的。
他道,是么。然後與我擦肩而過。
我將沈蓮的骨灰埋了。並不想要撒在海邊,一生漂泊,我想她是倦了。
不知道為什麼,多年後的夜晚,我與男友走在S城的街道上,仍然能聽見沈蓮親切細膩的聲音,她道,秋實,秋實。
我對男友說,我們明日離開S城罷,這裡有太多傷感的記憶。
他笑道,你們學文科的就是多愁善感。
我搖搖頭,靠在他肩上。你是否永遠不離開我?
他溫柔的撫摸我的頭髮,道,永遠。
我笑道,莫要承諾,那是世界上最虛偽的欺騙。
我想,離開這裡后,至此不提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