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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院子里圍滿了人,一個個小人,同即將餵食的雞仔一樣,喳蹦喳蹦的,顯得局促不安,亂鬨哄的一片。按人頭算過去,以婦孺,年老者居多。

  這個院子是用不鏽鋼防盜網圍欄,箍起來的一個外圍,中間開了個門。後頭是兩層樓屋,那雪白的白石粉粉刷的牆壁,為歲月的狂風暴雨所侵蝕,殘隕着暗淡無光的輪廓。前頭是一間廚屋,紅磚黑瓦,在夜沉下來的時候,徒增幾分哀怨。

  喪事是在老爺子的大兒子家辦的。老爺子是前天夜裡十一點多斷的氣,那晚老大興祥,老二興慶,老小興福都在,招待着來往的客人打麻將,推牌九,遞茶倒水。

  老爺子住的那間房屋非常小,是一塊塊嶄新的紅磚砌成的,血紅色的紅磚,是他的嘔心力作。一進門,便是廚房,那灶台已經佔據了大半個地方,吃飯只得窩在旁邊一角,小心的吃着。往裡走,便是他們老夫婦睡的一張小床,床的支架同他們的形體一樣,是一把老骨頭了。

  房屋裡外均未粉刷,那水泥盛在磚頭縫隙里,擠壓過後,幹了,堅固在牆表面,光看着就產生出身體上的肉有被割到的疼痛感。朝南邊開着扇小窗戶,那是早期的木窗戶,深紅褐色的漆片子,像魚鱗一樣滋了起來,現在倒是極少見了。那晨起的朝陽,怎麼也耀射不進來,唯有夕陽的紅暈,不做吝嗇,顫微微的略過屋檐,真的是夕陽無限好么?土地總是濕漉漉的,逼仄的屋內呈設幾套蒼老的傢具,那是老爺子闊別久遠的回憶呵,也像長期泡在水裡,黑乎乎的沒有質地。

  興祥察覺到,老父親沒了動靜,往常他總是憤恨的咒罵,疼痛的嘶吼着,像奄奄一息的豬那樣有勁——便拿了些炮仗,鞭炮,一陣狂放。讓人不禁覺得,過年逼近了,喜慶的樣子。

  飯後,二狗子告別了父母便去找牛寶了。他們這諸多人名好以數字,牲口相稱,還喜歡以‘子’結尾,連畜生也是,似有‘賤名者長生’的寓意。二狗子有兩個舅舅分別人送六五子,七五子,有一姑父是摸魚高手人稱五四子子,早年收了個年輕的徒弟,人贊有前途,無發展,摸到最後,只能自摸。還有一堂哥叫三子。

  二狗子望着那亮敞敞的院子,不禁聯想起了電視劇里投胎轉世的那道金光,只不過一直亮着。二狗子長的臃腫不堪,一副不潔凈的摸樣,站在鐵門的旁邊,四處尋覓過去,老的老,小的小,都在不停的躥動着。牛寶看到了二狗子,便從遠處黑壓壓的角落裡走了過來。牛寶與二狗子從小便認識了,那認識的時間之久,讓人覺得彷彿天生就該相識一樣,是註定的。牛寶穿了件陳舊的深棕色棉衣,灰色步褲子,腳下穿着黑色休閑皮鞋,個子不高,小眼睛,小鼻子,顯得很會算計精明的樣子。二狗子還隱約記起來,小時候大家給牛寶說的順口溜,‘牛寶牛寶,山上吃草,天上打雷,牛寶做賊’。

  “吃過啦?”牛寶便說便打開煙盒,遞了根煙過來。二狗子想起只有在吃酒的時候,才會散煙,現在吃齋飯怎麼也興這個了。“咳,你客氣了。”二狗子接過香煙,便又說:“什麼時候開始呵?”牛寶一副預料到的樣子道:“馬上吧,現在不都走個形式,早早上桌咳。”說著便朝廚屋那邊努了努嘴。

  牛寶望着二狗子手裡捏着煙,突然恍然醒悟過來,“額,我去找個火去。”說著便轉身,那步子饒有餘地,不是要走遠的。“不用,不用呵,這麼客氣幹嘛喔?”二狗子連忙挽留他,馬一副照顧不周的樣子,憨厚的奶着嘴,吃吃的笑着。

  眼看人群開始整列隊形了。二狗子便站到了一邊,觀望着。他站在那裡略顯格格不入,二十多歲的小伙杵在那撥中老年人群中,他自己似乎也察覺到了異樣,便不自覺的拘束起來。

  他們手拿着黑頭罩子,白頭罩子,黑白手袖套,像是一種區分易辨別的特殊身份。一家圍在一塊,跑東跑西,互相整理着自己的行裝。興慶一家也同樣的忙和着,二狗子看到牛寶帶着鏤空的紗布白色帽子,那張肉團團的臉,更加圓潤了,顯得像個可愛的孩子,雖然他還要年長他。

  喇叭突然奏響起來了,可以看見那兩個長的微胖灰土土的中年人,剛喝完酒,面紅耳赤,油光鋥亮的樣子,站在大門口,老遠便能察覺那倆人的腮幫鼓吹得像青蛙作出預防狀,隨時準備進攻對手所要積聚的一股力量。鞭炮聲也四起了,隊形更加整齊劃一,呈L形,他們像參加晚宴一樣,顯示着莊重與律已。

  院子那塊空蕩的水泥地被佔據了,旁邊湊熱鬧的人便齊刷刷的擁擠在廚屋側邊的茅房那。二狗子站在那,顯得格外多餘,旁邊的大叔大伯年齡甚長,同他也講不到一塊去,正執嚴寒的冬季,二狗子被凍的頭縮着,心想:要不是和牛寶的交情,打死爹,爹也不會來。鞭炮聲直炸耳,二狗子嫌吵,震的耳膜疼,便用兩個食指往耳朵里一戳。突然,那禮花也耀武揚威起來了,看着那燃燒的小火球,嗖嗖的往上竄,到達最高處,便像憋不住似的,使勁分裂開來。

  一會兒,天空中劃過一架飛機,在老遠的遠方,雖沒有星星,但也沒有雲層遮蔽,那飛機就赤裸着身體,在傲游,二狗子還巧妙的利用借位,煙花會竄到了飛機的身旁,將其炸毀。

  隊形已經在開始遊走了,緩慢的行徑,前後不注意就要踩到後腳跟,只得左右晃動,才能控制好速度。鞭炮燃完了,禮炮還在有節奏射向空中。旁邊站着的是今晚的掌廚,叫雙子,五十來數,單身至今,他常說‘人這輩子也就萬把天呵’這是他的至理名口頭禪。

  一臉的斑斑結結,不像月球表面了,倒像隕石坑,便佔著旁邊的人說道:“這煙花,可是進口的喔,國產的是整排出來的呀。”那應聲的是他隔壁的一個同輩人叫肚太,賊眉鼠眼的摸樣,“可不是,價格挺貴的噢,這次請的吹喇叭的,也要六百呢,多來錢額。”“現在年代不同咯,錢倒不值錢了。”頓了下,便又接著說道:“這吹喇叭的倒會偷懶,轉喪還沒完呢,他倒會揀時候休息。”“要扣他的錢,扣他的錢誒——”倆人便一齊吃吃的笑着。

  禮炮早已停歇了,喇叭還在嗚咽着,二狗子又想起了,他的很多表姐堂姐結婚的時候,也會請吹喇叭渲染氣氛,彷彿這喪事同喜事,都是值得慶賀的,年紀大的走了,在他們這,也算做喜事的。在這之前的一段日子,二狗子時常會看見這老爺子,捧着貫滿茶葉水的杯子,那手指像被火灼燒過焦糊的樣子,指甲泛着煙漬的黃色,佝僂着背,帶着粗布淡藍色遮掩帽,倚着興慶家的牆根,蹣跚着,望着二狗子發出慈祥的微笑,二狗子便二話不說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是去玩牌九去了,已近耄耋之年,在外幫着廠裡面看門,一年到頭,積攢的幾個子兒,數日便揮霍而盡,他的脾氣從年輕時便極其的差,有不順心的事,就尋着老太的茬,輪老太的耳光。因為好堵,蠻狠,年輕時,對於子女的貢獻,就寥寥無幾,因此興祥三兄弟,不得已白手起家。老爺子是前陣子同隔壁一戶綁了嘴,動了元氣,傷了心,便癱倒在床,吃喝不香,一副死相。興慶眼看着是不行了,來往的客人與日俱增,地方也相當逼仄,便把那灶給沖了。沒想到沒過幾日,迴光返照,老爺子倒復原了精神,竟嚷着要吃肉,可沒吃上幾塊,便急促而終了。

  二狗子凍的瑟瑟發抖,隊形望去過像條小白蛇,遊動着,顯得凄凄哀哀,便更增添了幾分寒意,已經繞了兩圈了,都沒有聽見哭聲,男人們倒不拘表情不嚴肅,女人們倒像是不難過,彷彿對不起誰似的,墮落着黃巴巴的臉,一副假象。那掌廚的雙子饒有興趣又和肚太攀談道:“這老爺子走的,興慶他們是省事啦,啥心都沒操着。”肚太不語,只是笑笑,更縮緊了身子,大概冷了。

  隔天一大早便要上山了,天氣極其寒冷,水面凍的硬邦邦的,牛寶丟了顆石子,被彈的老高。隊伍行徑的路上,一個人影都沒看見,黃黃的土,蒼黃的枯草,也偎依在了一起,盹盹的。

  那老爺子像縮小了似的,躺到了小盒子里,被挑夫挑着,悠哉的顛來顛去,走在中間,前頭是興祥一家護着,後頭是興福,興慶兩家守着,快樂的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