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窯的沉思
郝永茂
半窯是一個廢棄的磚窯。它躲在實驗樓的背後,或者是實驗樓愣生生地擋在了它的面前。對於箇中原因,它並不想究根問底,只是以一種沉默的態度化去了千百個日月。
我無數次枯坐在桌前,透過玻璃窗,與半窯凝視對峙,試圖解讀靜默的半窯。半窯大張着嘴巴,好像要吶喊什麼,又像是一副因極度震撼而呆愣的臉色。造型凝固了,時間凝固了,我思想的潛流卻在暗涌,彷彿這半窯的沉思。
半窯的歷史是火紅的,風光的。它是這所學校的奠基者。它燒制的火磚托舉起這所學校最初的身軀,它那“火煉成磚”的思想成就了無數學子的輝煌人生。然而,學校畢竟不是市場。與規模化的磚廠相比,半窯畢竟孤單,任你是紅極一時的名角,任你是屈淚潸潸,終究要脫下自己的行頭。建造實驗樓的時候,半窯就顯得有些礙手礙腳。彷彿是歷史的巨劍凌空劈下,“咔嚓”一聲脆響里,它的半個身軀便轟然委地,從此便更名為“半窯”,從此便驚愕地大張着嘴巴,再也無法合攏,也沒有誰去擦掉它眼角的淚痕和嘴角的莫名驚詫。
我真的想去撫慰它那顆受傷的心,卻又無法融化它那被歲月封凍的冷峻。但我不願輕言放棄。在經過矛盾的撕扯和精心的策劃之後,我披着朝陽,叩開了半窯的門扉。兩個偌大的鐵絲焊接的圓形花架橫卧在門前,沒落而銹跡斑斑,一點兒也想象不出當初它們托舉起簇簇繁花的得意,然而它們對半窯的守護與相憐卻是真心的。半窯的內外由乾濕一線區別。乾爽爽的地面是一個半月,窯壁由土磚砌成,線絡分明。懸在頂上的磚岌岌乎欲墜,卻又數十年不墜。整個壁面泛涌着暗紅色,表面凝結着一層歲月的灰白硝花,耐不住手指的觸摸,便酥碎成雪一般飄落。置身其間,風遠去了,濕潤和冷清遠去了,只覺得熱烘烘的,彷彿自己正是一塊磚坯,在經受着火的考驗。我熱燥燥地出來,竟裹了一頭的蛛網,網住了我的幼稚和想法。
其實,半窯大可不必這樣誇張地闊着嘴巴,也完全沒有必要這般做苦苦地思索狀。這有什麼想不開的呢?該紅火的時候你已經盡情地紅火過了,該風光的也已是風光無限了,你還希求什麼呢!這正如一片樹葉,該發芽的時候就盡情地發你的芽,該綠的時候就盡情地潑灑你的綠,到了飄零的季節就瀟洒地飄零,留下一個疤痕等待來年的新芽。也正如一朵花,該含苞羞澀的時候你就羞答答欲說還羞,該綻放嬌美的時候你就風光光地綻放你的美艷,落紅的季節也不必傻乎乎地在那裡矯情。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逝去的也是合理的,新舊更替,在更替中進化,這才是自然的法則。倘若一片樹葉或者一朵鮮花妄想永恆地站立枝頭,且不說法則不容,即使是人們審美的厭倦也足以讓它們窒息,何況還有自身的諸多不合時宜呢。
我不由地想起了家鄉的小學。它誕生於大集體時代,在“普九”的號角聲中膨脹,然而時過境遷,學生很快併入了中心學校。它就像一個棄兒,委頓在那裡,失去了往日的琅琅書聲和蓬勃朝氣。然而可嘆的是,在這種節骨眼上,它只是輕輕地將腦袋一擺,就把昔日的校園擺成了養豬廠,教室成了豬圈。雖然這只是一個思想的裂變,由最初的精神伊甸園而成了物質財富的集散地,但誰也無權對它們評頭論足,它們的存在與更替本身就是真理。
相對於家鄉的小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半窯是幸運的。它只是在自己原有的思維模式和演變軌跡里遭遇着剝蝕與風化,即使走到生命的終極站點,它至少還能保持着自己些許的名節,哪裡會像小學這樣遭遇基因的裂變而面目全非呢!
半窯的嘴巴已經闊不了多久了,它已經闊去了一個時代。命運註定它將被另一種姿態所取代。就像新芽取代舊葉,果實成就落紅,豬廠嬗變了學校。操場的修建如火如荼,堅固的石坎已經鎖上了半窯的咽喉。要不了幾天,半窯的嘴巴就要徹底地閉合上了,沉睡到操場的腳下,去夢見那火紅的得意和吶喊的時代。
然而,這應該不是它生活的主旋律。它生活的最強音是適應並展示這種沉默。沉默是一種埋葬,也是一種孕育,世上沒有哪一窯礦藏不是經過沉默地孕育的!這種沉默無法用時間來計算,千百個日月說不上短暫,億萬年光陰也說不上長久。如果真有發掘的那一天,半窯必定會以“古文化遺址”的身份而耀眼於歷史。不過,即使如此,我想這一定不會是半窯的初衷。它的初衷定然是立足於沉默的現實,盡情地展現,盡興地品咂。因為這才是生活本身,並且只有現實的豐厚,才可能有歷史的結晶,從來不曾有過空癟癟的現實孕育出沉甸甸的歷史。
半窯的沉思,大概莫過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