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戀愛中的女人最愛聽的一句話是“我愛你”。其實,女人更愛聽的一句話,是男人對她說:“寶貝,你就象我的女兒。”(蘇岑)
很贊同這句話。這個世上,第一個喊我們寶貝的男人是父親,無論我們是叛逆,還是遠隔萬里。當我們日漸長大,象鳥兒般橫跨千山萬水時,這種特定稱謂成了我們抽象的精神定所,那種根深的情結成為女兒心中一道甜美的風景。也因此,當第二個男人出現在我們生命中,這種稱謂兼有父愛般的寬厚,是最令女人心安,也令女人一生感念。
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信,通篇沒有一句“寶貝”或“親愛”,它沒有郁達夫情書里的多愁善感,春花秋月,沒有徐志摩愛眉小札里的青春熱情,甜得發膩,他行筆舒緩,哀怨美麗,以詩意和淳樸,光明和溫暖,為愛情勾勒出一幅優美的畫卷,成為世代情書中最能打動人心的經典。
“三三,我這時還是想起許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眼睛是濕的,模糊了。”
“三三,夢裡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儘管從夢裡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鎮一直向西走……”
多麼溫暖的呼喚!沒有理由的心疼和不設前提的寬容。
有多少人在多少個日日夜夜想念過另一方人呢?
因此,她的薄衫,不問秋涼,她的花轎抬進了他的洞房。
“我這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年齡的人。”
每次讀到這句話,雨霧一樣的潮濕便會湧上我的眼。再也沒有那樣一封信,再也沒有那麼一個乾淨的人,再也沒有那樣一場白衣勝雪的青春,能夠打動我。在這個情書漸漸消失的時代,愛情的淡雅、恆久、平凡,以及詩意般的長久動人,顯得那麼的難能可貴。青燈下的沈從文,面對他的“三三”,心裡是種聖潔的虔誠。只有擁有如此醇厚樸拙的心,擁有如此對於戀人執着的愛,才能寫出如此情書,才能那麼慈柔與悲憫。
作家李娟說:有些人的文章,是要隔着幾十年的光陰,才能品味出它的好來。
沈從文的何嘗不是?在我們遠遠的眺望中,他輕輕地振一振身上那一襲詩意的長衫,輕輕地,穿過了歷史的煙雨,抵達愛情的永恆。
不是所有的呼喚都真情感人,不是所有的稱謂都充滿深情,一場情事,潑墨太多了,用力太猛了,自己都收不住,洪水泛濫也會將自己淹沒。
朱傘青衣烏篷,白牆灰瓦紅燈,薄霧清風路人。漣漪清晨,杜十娘輕輕現紅塵。
她是喜悅的,煙柳畫巷,江南人家,幸福的新生活已經萌芽。她憧憬着與所愛的人浣紗洗衣,生兒育女。在那個時代,能謀求到一份真愛格外艱難,尤其是這樣一個女子,她騰挪閃躲,起伏跌宕,終於等來了命中的李甲。
她付出了真情,卻沒有公開全部的積蓄。她有積慮的,唐玄宗那樣愛楊玉環,也最終懸崖撒手,人生太長,風險藏在暗處,誰知道這個路人甲是怎樣一個男子?
不出所料,李甲最終受不了蠱惑,在中途便將杜轉賣給孫富。
她沉默,她無言,她心碎,一種殤,從骨子深處,慢慢撕裂,沉默是她最深的傷痛,無言是她最悲的哭聲。有誰知道,一個人傷害最大的,不是沒有希望,而是給了她希望,然後又拿走這失望。背叛、欺騙才是一劑猛葯,喝下去,就身不由己走到絕望的岸邊。
她的生存信念徹底坍塌,既如此,不如歸去。
手捧“百寶箱”的她,走出船艙,緩緩轉身注視着這個她用情潑墨太多的郎君,一字一頓的呼喚着:“李甲,李—公—子——”,那麼的意味深長,那麼的憂傷與絕望,直叫得千百年前的李甲膽戰心虛,直叫得千百年後的我肝腸寸斷。
轉身,她縱身輕盈地跳下,從李甲的生命中飄過,猶如一朵粉色的流雲,用她的貞烈,她的珍寶,以及比珍寶更寶貴的生命,去殉一個美麗的夢。
那縱身一跳的姿態,清艷決絕,足夠優美。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是,那一跳之前凄婉的呼喚,誰又能真正將她忘掉?
經典不可複製,唯美難以仿效。馮夢龍的經典之作,美人黃土,劫灰之後,終歸寂然。
少時看《莎士比亞全集》,只注意故事中的情節,全然不記得譯莎的才子是誰。“生存還是毀滅”這句震耳欲聾的話語,以及卓然的文風出自一個叫朱生豪的青年才俊之手。
八一三的炮火炸毀了閘北,兩次炸毀了他的譯稿,他從頭開始,重新編譯,才使這部名著得以面世。這位生性寡言,近似木訥的書生,內心卻有着火一樣的熱情,他寫給夫人宋清如的書信筆底豐盛遼闊,情意真摯,繾綣纏綿,他對愛人的稱呼有趣而動人,他叫她“阿姊、傻丫頭、青女、無比的好人、寶貝、小鬼頭兒、昨夜的夢、宋神經、小妹妹、哥兒、女皇陛下……”
千種呼喚千百味,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雲揉碎。
也許人們以為他的精華都在譯作里,卻不知最鮮活的,最真實的,最令他才華橫溢的,卻是在他給愛人的書信里。
王小波在《愛你就象愛生命》一書中寫給李銀河的信,那些甜美的話語和溫馨的稱謂,曾令獨處一室的我淚不能止。他們都不認為自己是詩人,卻用詩人般的天才賦予所愛的人世上最珍貴最美好的稱呼,都在給愛人的信中寫下了最動人的話語和最親切的呼喚。
是否有那麼一天,當我淚光盈盈時,在月光與竹影的交幻中,在琴聲與簫聲的交替中,也能傾聽到一句發自內心的溫柔的呼喚?
我不想成為詩人,我渴望成為詩人的愛人。
多年之後的你呀,看沒看見,我都盛開,來與不來,芬芳和清涼都在。
作者:應清華(西嶺雅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