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之 湖
—— 故鄉篇之一
平生有幸到過祖國的許多大湖,武漢東湖的秀美、杭州西湖的嫵媚、洞庭湖的壯闊、鄱陽湖的浩瀚、青海湖的神奇以及西藏納木錯湖的聖潔······這些湖每每讓我激動不已。然而,正如我在那些湖邊是過客一樣,這些名湖也只是我記憶里的過客,就算偶爾腦海中浮現印象,也只是像幻燈片一樣閃過。
有一個湖在我的心中卻如聖地一般,只要我的生命存在,她就會一直在心中蕩漾。
這就是我故鄉的小湖。
村前寬闊田畈中間,一條港渠向西奔去,將幾千畝良田與小湖水脈相連,沿着港渠西行一里,就是故鄉的小湖。它沒有以上那些湖泊大,沒有什麼名氣。就連我也不能準確地叫出她的名字,小湖名三官湖,或名三角湖,說法不一,實際上考證她的名字並比困難,只要查查縣誌就會清楚。可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名字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我把她看做母親一樣,愛她親她。是我精神的聖地,靈魂的歸宿。
小湖是我兒時的天堂。生活在湖邊的孩子,童年大好時光幾乎留在湖裡。我五歲開始上學時,就開始廝混在湖裡,那時只讀半天書,剩下的半天就交給了小湖。我們村子是個有着五百多人的大村子,和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不下二十個,吃過午飯,呼朋引伴向湖邊奔去,一到湖邊,衣服全脫光,像小鴨子般撲騰騰跳進水裡,我們先是在湖邊的淺水裡學狗爬式,慢慢能在深點的水裡試游,不久一個個已經是“泳壇高手”了,記得我六七歲時,游泳的本領已經很了不得,我們有時比賽,看誰能最快游到200米遠的湖對岸,這是比速度;有時比賽看誰能往返兩岸幾個來回,這是比耐力;最精彩的是比技巧,看誰能雙手舉起,踩水的時間最長。我清楚記得,有次比賽,我踩着水在水中竟然吃完了十個蓮蓬,結果自然是冠軍,收穫是所有的小夥伴將扯的藕腸(也叫藕帶)全給我,雖然回家的路只有一里來遠,七八歲的我扛着十幾斤戰利品,着實把我累壞了。回家以為能得到大人的讚賞,沒想到,祖母反而數落我,說藕腸只有新鮮的才好吃,把別人的都拿來了,他們家沒吃的,我們又吃不了。結果是我和弟弟又一家一家地送還到小夥伴家。
要是遇上星期天,如果天氣好,我們更是一整天泡在湖裡。因為時間充裕,所以玩的名堂更加豐富多彩。湖邊有許多漁民挖的圓凼,直徑十來米,留一個一米左右的缺口,湖水漲高時,魚順着缺口進到凼里,水一退,便有好多魚留在裡面。我們先是用竹框堵住缺口,然後所有的夥伴一齊下水,翻江倒海般在小小的水凼里攪鬧,一凼清水很快渾濁,裡面的魚嗆得受不了,浮出水面翻白了,於是我們就能輕而易舉的抓魚了,一般收穫蠻豐厚的,少則十多斤,多時甚至五六十斤。抓魚抓累了,幾十個男孩全光着身子齊刷刷地躺在湖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現在想想,那是一道多麼可笑有趣的風景。歇息片刻,開始後面的節目,有的下湖採蓮蓬、有的扯藕腸、有的摘菱角、有的掰高筍(學名茭白),年齡稍大的留在岸上,把剛抓的魚洗盡后,用竹棍穿好,抹上從家裡帶了的鹽,撿來柴火,開始烤魚,不一會兒,烤魚的香味在湖邊飄散,下湖的夥伴上岸來,蓮蓬、菱角、高筍、藕帶等堆滿一地,一頓豐盛的野餐開始了,記得一個外號叫“腳豬”的夥伴,老爸是村裡的幹部,把老爸的酒偷來,於是,我們這群十來歲、無憂無慮、無法無天的傢伙,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喝酒作樂,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熱鬧的氣氛和豐盛的食物,讓湖裡坐着小船採蓮花摘蓮蓬的女孩子們羨慕不已,無奈我們都光着身子,嚇得她們不敢靠近,只有聞香聽聲的份兒。
我們的粗野也只能嚇嚇姑娘小女孩,對結了婚的嫂子們就不效了。有次,也是星期天,同樣是如此這般準備野餐,正要興高采烈地享用時,一個同伴忽然驚呼,我們的衣服全不見了,大家一下子呆了,只好放棄美味,一個個急忙起身找衣服。原來,不遠處,生產的一群婦女正在田裡勞作,目睹了我們的一舉一動,趁我們不注意,把我們的衣服全摟走了,最後是我們拿一半野餐心不甘情不願地送上,才換回我們的衣服,當然,送過去時,我們是用荷葉包着身體的。而且,這次教訓后,我們懂得了如何將衣服藏在更隱秘的地方。
如此的歡樂“盛宴”不單是被女人干擾。一天,我們幾十個小夥伴也是在湖邊,正準備點火野炊,忽然間,雷聲隆隆,黑雲滾滾,一場暴雨即將來臨,雖然離家不遠,可搶在暴風驟雨之前回家已是不可能。情急之下,一個同伴想出妙計。我們將衣服用荷葉包好,大家一個個跳進水裡,只露出頭來,頭上頂着一片大荷葉。暴雨轉瞬即至,豆大的雨點砸在荷葉上發出很大的響聲,風在湖中攪起水霧籠罩着寬闊的湖面,我們頂着綠荷泡在水裡,聽着雨聲雷聲,說著笑着,全然沒有一點害怕。突然而來的風暴攪了野餐的美味,可是“綠荷聽雨”也使我們經歷了另外一種驚險與快樂。
湖裡除了給予我快樂,還給予了我愛的洗禮。
小湖幾千畝湖面,生長着荷蓮、篙草、蘆葦、雞頭苞(芡實)多種水生植物,水裡魚蝦豐厚,也是鳥兒們的福地。特別是一到秋天,這裡是南遷的候鳥理想的驛站,幾十種鳥兒棲息在湖裡,白天,湖面是黑壓壓的無數的鳥兒,最多的是大雁、野鴨。夜晚,可以聽見從湖裡傳來的鳥的歡呼聲。在寂靜的鄉村之夜,群鳥的奏鳴無異是一曲動人的《秋之歌》。往往這樣的夜晚,帶着我睡的祖母就給我講關於小湖的故事,其中“孤雁島”和“廖家女”的故事,在我幼小心靈產生的震撼,幾十年來仍然顫動不已。
湖的中央有一個小島,面積不過幾十個平方,但奇怪的是,小島周圍生長着一圈蘆葦,密得不透風,中間空地卻寸草不生,這就是孤雁島。聽祖母講,有年秋天,照例有許多南去的大雁停歇在湖裡,其中一隻大雁受傷了,只能在小島上養傷,同伴細心照顧它,把最好的食物叼給它,期望它能趁在這湖裡停歇的有限時間養好傷。可是,天氣一天天變冷了,那隻雁的傷還沒有好,雁群一次又一次的推遲南遷的日子,直到湖邊已經有了厚厚的白霜,那隻受傷的雁還是無法飛翔,雁群中的頭雁才不得不決定帶着隊伍往南。奶奶講,雁群是在傍晚動身的,由於捨不得掉隊的同伴,頭雁帶着隊伍在天空繞着湖飛了三圈,然後齊聲鳴叫數聲南去。可憐遺落在小島上的那隻雁,舉頭望着雁群離去,悲鳴九天九夜,最後孤獨地死在小島上。祖母說,那密密的蘆葦是那孤雁散開的翅膀,那中間地方寸草不生,是因為那隻雁的眼淚滲透了那塊的泥土。
在這悲情的秋夜,聽着祖母講述着這凄楚的故事,秋風送來湖中大雁的叫聲,我淚水不知不覺濕了枕頭,為那隻孤雁而心痛,也為自己曾經的無知而悔恨:一次。我們照樣在湖裡玩耍,聽到湖中蘆葦叢中有兩隻水鳥一唱一和十分動聽,我好奇地悄悄游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對夫妻鳥兒在窩裡孵蛋,我由於吃驚而叫出聲,驚飛了那對夫妻鳥,見那窩裡有四枚鳥蛋,高興極了。聽人說,鳥蛋比雞蛋更好吃,便用荷葉小心包着拿回家。沒想到,被祖母狠狠罵了一頓,說這是它們的孩子,你糟蹋了它們的孩子,做父母的該有多麼傷心。要我馬上把鳥蛋送回窩裡,我只好頂着烈日,小心地把鳥蛋送回去,以後,我每隔幾天就去看一下,可能是那對夫妻鳥被我的愚蠢舉動嚇怕了,以為鳥蛋不會回來,所有再也沒有回來照料那四枚鳥蛋,直到蛋乾裂壞掉,也沒有回到這個有它們孩子的家。從那以後,我從不幹掏鳥窩撿鳥蛋之類的混蛋事,也從小懂得了愛惜所有的生命。是祖母以及和她一樣寬闊胸懷的小湖教會了我普愛眾生。
那“廖家女”的故事雖然也是悲劇,但我聽后,在感慨的同時,也啟蒙了我對真貞不渝的愛情的嚮往。在湖的東湖汊與南湖汊交界的地方,有一塊高地突兀的伸向湖心,高地上有九座墳塋,中間一座墳足有兩米高,是主墳,圍着主墳是八座矮些的墳,這就是的廖家女墓地。
這不是傳說,而是一個真實的往事——在湖的南岸住着廖姓村子,人不多,卻是個書香門第,十來戶人家,歷史上出過一位進士、一位舉人。後來門第中落,到清末時,村裡只剩下一位老秀才,靠教私塾維持生計。膝下只有一女,聰慧異常,二老視為掌上明珠,從小和私塾學堂的弟子一起念書。久而久之,廖家女看上了其中一個馬姓同窗,兩人青梅竹馬,情意頗深,秀才夫妻也十分滿意,指望着日後招婿養老。那馬姓學子家住湖對岸,每次回家只能划船。那年臨近端午節,學子回家,準備告知家裡和廖家女相愛之事,並要父母來廖家提親,不料,船到湖中,突遇暴風驟雨,船翻人忘。廖家女聞訊悲痛欲絕,殉情而去,留下遺書,要求父母將她死葬在情人回家的那個湖咀上,才有了這個墓地。那中間高高的墳是秀才女兒的主墳,周邊的八座墳里,埋葬的是這位小姐八年寫的詩文,她和那馬家學子同窗剛好八年。
兒時聽到這個故事,留在心裡的是很深很深的印記,凄美的愛情催我早熟。稍大,時常到這個墓地停留,少年時就有對美好愛情的嚮往,曾經還有過痴念:遇上像廖家小姐如此真貞摯愛的姑娘,就是葬身湖底也值得。十六歲以後,我就離家去外地讀書,繼而工作在外鄉,和小湖親近時間少了,但對小湖的愛絲毫沒有減少,假期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湖邊轉轉。有段時間,感情和身體都受了創傷,在家休息了二十多天,只要天氣好,我都是在湖邊獃著。坐在草地上,遙看着湖中的孤雁島和湖咀上的墓地,欣賞着湖面上綠荷紅蓮,默誦着古樂府《江南》里的詩句:“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湖面吹來的混合著綠草蓮花清香的微風,讓我如痴如醉,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詩中,身心的傷痛消失的無影無蹤。幻想着今後愛的人,要如採蓮女一般純潔自然、如廖家女一樣堅貞剛烈。
可以說,小湖給予我的愛取向,讓我終生懂得愛什麼、怎樣愛。如今已過知天命的年輪,對純潔、美好、自然、摯愛的堅守,全部得益於家鄉小湖的孕育。
記不清我是何時開始疏遠了小湖。去年清明節,我祭拜祖母,來到臨近小湖的祖墳山,無意中抬頭朝湖中望去,心裡竟然一陣震顫、一陣刺痛——
其實,我每年都清明節、春節都來這裡祭奠祖母,奇怪的是,我卻沒有抬頭,望望這個陪伴我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時光的小湖,細細一算,我居然有二十四年沒有踏足湖邊,這些年我都幹嘛去了?為生計奔波,還是在名利場上追逐,或者在燈紅酒綠中枉度年華?小湖給予我的無邊快樂、純真的愛和無瑕的靈秀,如今還剩幾許?現在離開了職場,浮躁的心沉澱下來后,才有了對以往的關注和留戀,這難道不是一種背叛,難道不是靈魂因為羞愧而震顫?
再看小湖,已經面目全非,昔日綠荷紅蓮相間、篙草蘆葦茂密、鳥歡魚躍的景象不見了,整個湖被大大小小的魚池瓜分,看上去像無數個傷口。湖中的孤雁島消失了,也不見當年鶯飛雁舞的熱鬧;湖咀上的廖家女墓地已經夷為平地,凄美純真的愛情不知化作哪個傷口······我的心裡已是傷痕纍纍。在我心裡忽視了二十多年的小湖,真的消失了。
此後的許多夜晚,我常常失眠,過去的一切,竟然十分清晰又從記憶深處泛起,心中乾涸的小湖開始蓄水、泛綠、復蘇。為昨日的遺忘悔恨之時,欣喜小湖原來就在我的心中,也許從此以後,只要我的生命存在,這心之湖就會存在,再也不會幹涸。
故鄉的小湖,我心中的聖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