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那年的正月十七是個雪后初晴的大冷天,我出生在那天的下午。當時,這個家庭的所有人都熱切地期待生一個男孩,可想而知,我的到來是多麼令全家人失望。呱呱墜地的我,全然不知這個世界的寒冷,我錯誤地一腳踏進這個不屬於我的家庭,像一個不受歡迎的過客,沒有人會用溫暖的愛來襁褓我,挽留我,我成了一個等待別人來抱養(當地方言叫“經由”)的女嬰。當接生婆把這個消息捎給五里之外的一家普通農戶,我後來緣結今生的父母和祖母猶豫不決地討論着該不該去抱我回來。姐姐一言未發,穿了一件大皮襖,拿了一床小被子,踏着齊鞋深雪,步行到五里之外的公社把我抱回家來。那時,姐姐剛生完孩子才兩個半月。
姐姐,你一直和母親說,你很想要一個妹妹。
你抱着我回家,在雪中行走大概需要半個時辰,我多次揣測,在這期間,你想過什麼? 想懷中這個妹妹牙牙學語的時候喊你姐姐的情形嗎?想她長到與你齊肩的時候姐妹兩無話不談的親昵嗎?懷抱這個溫暖的肉團,你快步趕路,汗涔涔的臉上一定充滿了喜悅。回到家,母親擔憂地說,拿什麼餵養她啊,你說,抱回來就總有辦法養大。
你把我抱到你們家和外甥一起哺乳。
比我早出生兩個半月的外甥,論虛年大我一歲,他是你婆家的長孫,又因為是男孩,所以得全家人的寵愛。你的婆婆嫌棄我分吃他孫子的奶水,抱怨她的孫子吃不飽,每天和你吵架鬧騰。你沒辦法,只得又把我送回了母親的家。剛開始,母親抱着我滿村子討要奶水吃,後來向隊長要了一頭皮包骨的奶牛給我下奶,那奶牛卻總也吃不起膘來,產不了多少奶水。十五個月大的我還不會走路,瘦嶙嶙地當頭扎一個辮子,整天佝僂着身子坐在炕角。你隔一天來看我一回,每次不等你上炕,我就迫不及待地咿咿呀呀地爬到你身上,撩起衣服找奶吃。有時,你佯裝惱怒,坐在炕沿邊一言不發,我坐在炕角,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眼睛一眨不眨地察言觀色地注視着你。只要你對我一笑,我就馬上鑽到你的衣服里,埋頭吃奶,不再看你。
我得了肺病。母親說沒錢醫治還不如送給大夫算了。你卻死活不同意,說如果母親不要我,你要我。姐姐,我不知道前世你和我有怎樣的緣分,是失散多年至死都沒尋到的母女嗎?是貧寒困境中相依為命的姐妹嗎?為什麼這輩子你這麼固執地牢牢地牽緊我?
那次大約是我七八歲的光景,姐姐帶着大外甥來住娘家,我和外甥為了爭一個什麼玩物,兩人打架,我用樹枝把外甥的臉劃破了,姐姐哭了,母親罵了我,我就賭氣跑到門前的玉米地里躲起來,坐在水道梁子上,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和妒忌,抓起一把泥土狠勁兒地揚到玉米苗子上,眼淚直流。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姐姐你焦急地呼喚我的名字,想象着你找不到我擔驚受怕的樣子,心裡有說不出的快意。啊,姐姐,你也許早已忘記了這個性格憂鬱又缺乏快樂的妹妹那次任性的行為了吧?不然,以後怎麼還是那樣一如既往的關愛我?
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外甥同班。放學后,我經常跟着外甥到姐姐家去。我坐在你家爐灶邊那個綠漆小板凳上,一邊往灶膛里填柴,一邊看着站在爐台邊的你,在蒸騰的白氣中,忙着給我們做手擀麵條荷包蛋。也常常懷念我和三個外甥,每人端一碗麵條,上面卧一枚白白嫩嫩的荷包蛋,吸吸溜溜吃麵條的情景。我喜歡吃粉條,姐姐你就經常給我壓粉條吃。你做的粉條又白又筋道,無論涼調或者燴菜,都那麼香,總也吃不夠。有時候,我倚在門框上,看你把縫紉機踩得“噠噠噠”地響,感覺姐姐的本事可真大,什麼都會幹。也常常想起你坐在縫紉機邊回頭叫我的情節:來,秀子,過來試試姐給你做的新褲子。
姐姐家的門前有條小河。夏天,幾場雨過後,河水過膝。暑假去姐姐家住些日子,當我要回去的時候,你總是放下手上的營生,把我送到河邊。你脫鞋子,挽褲腿,執意把我背到河對岸,我趴在你的背上,也說等姐姐老了,我也要背姐姐過河,童言真情,令你倍感欣慰。甚至我到了十幾歲的時候,你還是要背我過河,不讓你背,你就罵人,倔強地說女孩子不可以踩那涼水。
在我二十六七歲的那幾年,母親常常因為我的晚婚愁腸百結,姐姐就勸說母親:“媽,你別逼秀子,着急慌忙也找不到個好婆家,她自己的婚姻你就讓她自己做主吧,別像我一樣,包辦婚姻,一輩子受憋屈。”我的好姐姐,你哪裡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既定的運程,誰也不是命運的對手啊,我們辛苦掙扎,不過是走一個命定的過場而已。
那年,還沒有手機,接到輾轉捎來的話,說姐姐出了車禍,我心急火燎地租一輛車趕回去。十二月的風颳得那麼大,天地昏黃,呼嘯的風聲像凄惶的人在半空中嗚咽。天塌了,姐姐。在醫院裡,你的喉嚨上插了根管子,呼吸機滴滴的響着,你安詳的像睡著了一樣,醫生說,沒必要做手術了,該準備後事了。我走過去,把你的手掌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中摩挲着,你的手那麼燙,掌上有那麼多的繭,我的眼淚滴在你的手背上。姐姐,如果我有福,你當一定還在,家園安然,我們彼此分享共擔著生活中的歡喜和愁煩;如果我有福,你當一定還在,歲月靜好,你看着我青絲漸白,我看着你走向老邁。我恨,恨我的福薄及你的命短、恨那個肇事的兇手奪你性命、恨我的寸心無志未能報恩、恨我們只做了二十八年的姐妹就緣盡情滅……可憐你沒讀過一天書,沒享過一天福。十九歲嫁為人婦,除了操持自己的家以外,還要幫助父母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你撒手人寰,英年四十八歲。而此後經年,家園將蕪,那麼多痛苦卻要我一個人面對承擔。前世今生,我和你又一次中途走散,下次再見,已是來世,到時候你還會認得我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