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雲天
艾 平
我同父親扛着行李卷,花兩個五角錢打車到了縣城,好容易盼來四級部的通勤車,司機卻一隻腳搭上方向盤,打睡眼等啟程時間。每人再花一毛錢,便可乘車到八裡外的學校,徒步要行個把小時,也就是說現代化運輸工具,既縮短了路程,又減少勞役,社會進步在風靜樹不搖中。離開市區中學時,我沒有多看那裡的別緻,只留下幾位老師眉上斑皺,撥浪鼓似地眼前轉悠着,或然一段鄉村生活經歷,模糊了搖籃的概念。
到校報名后,開始插班生考試,試題在預想之外,成績可想而知,介紹人也是父親的老師建議留級,紮實基礎。父親舔了一下乾澀的嘴唇,看了看眼戶外來校的人流,叫我重讀高一。老子巴望兒子讀出好前程,送子進重點學府,求菩薩點化金身,小字輩唯有頷首應諾。
校園建築分佈很得體,應門路兩側法桐鋪出一條綠蔭走廊,時值早秋,陽光灑在西邊運動場上,幾個打球健兒揮汗奔突往返,烙印出一幅油畫。放目東籬果林,一派蔥綠,間或綴有核桃大小青果,招搖在細風中。庭院深處幾排磚瓦房,乃教師辦公處所兼住宅。穿過末排房中堂,便進入學區,綠漆門窗鉗着玻璃,透出書香氣息,高年級學生已耕書抱佛腳了。
安頓下來的新生不多言語,相互間甚或無視無睹,一種陌生感油然而生。我必須低調處事,如同鏡子落在水盆,照見影子難說那個透明。於是,我將自己來處,報上老家鄉村的名號,而把優越感留在心底。學生宿舍坐落在校園東區,門前拇指粗小葉楊,因風而動,宛如為伴的學子,等待園丁培育修剪,長成大木。宿舍皆為三間通房,連鋪木板架在磚垛上,土布床單隔出各自的領地。
入夜,躺在不足二尺寬鋪位上,我不由獃想家的自在,懷念起巢鳥棲窩不怕更深的日子,悔自己隻身來這郊野獨院,伴一張張陌生面孔休眠——四十幾號人如電腦盤鍵,擠排有序而無齊整,尤其打呼嚕聲此伏彼起,擾人不能入睡。半夜爬起擰捏那打鼾的鼻腔,湊效,只不大一會兒功夫,往往鑽回被窩,噪聲又起。沒招,只好掏被褥棉花堵耳朵,經驗很快推廣。為切斷汗腥鞋臭味兒,大家養成了拉被子蒙臉睡覺習慣。至於應對夢遊者夜襲良策,出自一同學趟翻臉盆的啟示,把它們擺成陣勢作警報。
熄燈鈴響過,學校管紀律的老曲頭,開始持手電四下探聽巡視,寢室內由喧嘩變為耳語。風傳他曾當過國民黨團政訓處主任,參加起義后做了教師,“文革”中吃了不少苦頭。撥亂反正後,被安排到教導處工作。當時學校沒有保衛組織,門崗由一退休教師當差。園裡蘋果發澀時,一些學生偷着摘吃,老曲頭逮幾個,寫了檢查貼到宣傳欄里,搞得饞嘴者,看見他便開溜。有俏皮生嚇人止鬧或搞笑,即喊老曲來了,猶似大人以狼唬哭幼兒招數。
晨跑在哨子抑揚節奏中進行。聞起床玲響,各班生傾巢而出,拉到操場上點卯,而後隊伍接成長龍,邊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軍歌,邊沿校門前馬路跑步。半個鐘點下來,人喘汗流,惺忪睡意蕩然無存。洗簌畢,夾着書本上早自習,各就各位。
早操不乏偷懶的主兒,冬季尤甚,北風呼嘯天,班上老有幾個男生偎在被窩,揶揄寢室長;當聽到查鋪老師踏門檻響,迅即伸直團曲的身體,平展作一條線,偽裝出操去了。
高中課時攆的緊,學生生活亂了章,患病休學和耐不住寒窗溜號者,屢見不鮮。憑成績拔尖上來的鄉下仔,則堅守着通向陽光的隧道,把時間捧到手上,把瑣事鎖在柜子里。同班一小哥,臉盆泡衣生了蛆蟲,誰也不好意思打掉他手裡書本,甘願分享蟲子撓癢的感覺。
枯燥不乏樂趣。門前河道清流淌淌,石橋拱孔穿梭着河風,周末捧書其間,聽溪聲潺越,或選一方草坡鋪衣斜躺,嘴刁草梢,看雲捲雲舒;牧羊鞭聲迴響於耳際,哼曲流行歌,合奏出鄉野的韻味。天光熾熱時,溜下草坡,把水花撩向岸上的夥伴,拖下水來浴出皮膚的光澤。上游的一群,朗朗嬉笑透着女人的嬌嗔,鮮花泡在水裡,沁出內蘊的色香,漂流下來,打在稚嫩的胸口,留下不滅印記。於是,我渴望撿到一隻漂流瓶,打開小紙條,看上面溫軟的文字,可是我沒有等到自己的女神,卻無意間捲入別人的戀愛紛爭,分享了愛情青果的酸澀。
同學成了朋友,朋友愛上鄰班一女生,女生為另一男生追,三角戀啊好難纏。我是沒有這方面經驗的,他偏討教主意,話題在兩人間展開。之後,這廝每半月跑到縣城洗次澡,與女孩獨處時捏了兩把,體膚接觸扣緊兩個靈魂,深化了戀愛進程。他成功了,我則一同被獲悉的班主任痛批一頓,而後嚴令該生罷戀,否則上報教導處。八幾年,中學生戀愛等於涉禁海,一不小心就會被浪尖推倒淹沒。朋友轉入地下活動,在沒有光里摸索一段時間,停止了戀愛步子,因為他醒悟:學習乃主業,收穫戀情在秋後。
校園裡有日用品代銷點,沒有澡堂,秋涼河冷后,要到縣城或校西五里開外的四級部洗澡,僅有一輛解放牌卡車,乘坐的基本是教職員工和他們的家屬,學生偶有借光而已。
學生食堂衛生更不敢恭維,夏天一筐饅頭趴的蠅蟲,手打轟起,人見了扎汗毛。打火教師食堂,無須排隊挨號,我卻老晚些打飯,生怕撞見介紹我入學的老師,問我成績何以越不過中線。學校選拔來的尖子生,壓低了我的頭頸,我知道不是辯白的理由,自己輸在手攥的糧票能吃小灶上。那些個苞谷面沾豆粉的學兄學妹,聰明不在豆類熱能,而在雜糧產地和收割過程里。城市孩子與鄉村兒女的外在區別是物質,內心差異是改變物質流向,輸與贏在此見分曉。有位家長斷言,什麼水平上什麼學校,有失偏頗,不無道理。
跟不上隊伍便是掉隊者,厭學的魑魅開始纏繞我,我在煎熬中尋閑散,一本繁體字《三國演義》成了新朋友。有一天,老師見我手支頭,視線傾,下堂台一把拽去書本,眼瞪得牛玲樣。待他撥拉過書頁,臉部表情鬆弛了下來。大凡老先生看頁黃角卷,疑為《金瓶梅》了。
難怪他一番苦心,改革開放之始,文化封建根植於角落牆旮,一冊《少女之心》抄本,幾如洪水猛獸掀起校園風波,為師者哪敢怠慢祖國花朵扶植?
成績落坡后,我如老師手上指甲,剪與不剪無關生命演進。這時候,朋友概念,在我腦際漸漸凝固成像,而一個不大不小城市來的孩子,受到同學關注在所難免。生活圈子擴大了,也體會到出門靠朋友的好處,伸橄欖枝者接過來,關爺大刀由劉備說了算。
在吃商品糧隊伍中,學生拉山頭猶如獵戶結盟,勢眾不懼林子大,為顯擺個人優勢,把聚攏同類看作人氣。這種心理源自城鎮戶口的暗示,換句話說,籍此便可就業,無須搬書本讀出前程。於是,膏粱子弟應運而生,在炫酷上打造形象,山頭雛形成於較真中——四級部子弟一撥,縣城人抱團,外地來生拉近了距離。
校霸在幫伙之間勝出,拳頭硬的自謂老大。市區一男生,招惹了四級部學生,被四級部一混混兒打了幾拳,而後開溜。次日,學校在操場演電影,四級部來了些觀眾,被打男生約了哥們,到人堆里尋打人者,未果,卻撞上維持秩序的老曲頭。大伙兒明白,老曲頭扎眼的學生,就像“四類分子”,沒得好日子過。
立功補過唄!於是,在坦白打群架當兒,有人將許多同學知而不言的一條線索,提供上去。此刻,一籌莫展的老曲頭,臉上麻點放起光彩。所謂線索,乃一農村籍學生,常私下低價出售飯票和菜金,而教室屢屢丟失錢物。為協助校方破案,幾個朋友集手裡錢票,分批次從該生處,購得百餘斤飯票和菜卷。為穩妥計,教導處開始布控,力爭人贓並獲。終在一個深夜,將翻窗入室那廝拿獲,開除了學籍。這小子事發前未被圈點,得護於憨厚寡言形象。老曲頭在總結保衛經驗時,反思了搜查學生宿舍引起騷動的蠢行。
鄉下孩子填飽肚子,全憑自己和父兄背來的糧食,只有少許糧票作貼補,尤其細糧,讓經歷過吃燕屎、嚼樹皮、吞面石的老一輩人,視作救命的方舟。參加工作后得知,老廠長為吃上白面油餅,學生時代發奮苦讀,大學畢業到了企業,由於個子高塊頭大,月定供應標準糧,只夠大半月吃,餓極了跑到衛生室開中成藥墊肚子。藥丸蜂蜜可分泌人體葡萄糖啊!那時的麥香不唯澱粉純真,另有飢腸轆轆緣由。
記得下學期一個冬夜,宿舍一許昌籍同學,操根竹竿做的扎槍,從學生食堂售飯窗口,扎出一臉盆剩饅頭,端給大家吃。就在校生而言,他屬公子一類,家境自不必說,憐惜同窗催生了他的頑皮。那晚,拿到冰塊一樣小麥面饃的同學,裹被坐於床頭吃得味同點心。
假日,一同學來我家,招待了頓蝦皮炒大蔥,若干年後還嘮叨那個真叫香啊。那會兒住旅社要有介紹信,以致家裡當門擺的木板床,幾乎成了借宿同學和老家來人的專用床鋪。現在很多人懷念家宴溫馨,乃縮小了彼此間距,找到了家的感覺。有朋自遠方來,領到飯店吃喝,之後安頓賓館里,闊綽雅緻令客人舒適,感動不過一時罷了。
吃成了國人千年大事,難怪富裕之後,人吃出了毛病仍不罷口。欲哭無淚不叫痛,含淚的笑更耐尋味,就像當代雜文,搞笑不只隔靴撓痒痒,而是笑里覓淚腺,投以刺槍和匕首。
炊事員學生叫他們火夫,其中固有貶義,而招大家不悅的因由在於其德行,譬如,學生交上優質糧,盛到碗里的飯菜,變成生芽麥麵食,菜里油水被撈去不算,半生不熟吃出蚊蠅來,一度讓很多人患上痢疾而休課,我亦無倖免。三年級一尖子生,見碗里菜雜有柴禾,信口抱怨幾句,被盛飯的炊事員拎碗扣到身上,接着攥住該生衣領推搡,聞訊而來的學生,把肇事的火夫圍了起來,要求校方公正處理,不得音訊,全班罷課三日,問題始得妥善解決。
那會兒,長記和另一朋友國會,在西校區初中部,乃高中預科班級,學生多系幹部教師子弟,班主任由一潑辣女將充任,伙食也相應好些,每去找幾個朋友,要被拉上吃頓葷腥。友誼的確立,另一方面在於父輩們感情延續,“文革”期間,他們曾在一個大牛棚里,被造反派拿捏成“牛鬼蛇神”。當我們成為父親時,更願下一代把精神接力棒傳下去,跑完他們的全程,站在更高台階,看身後樓台。
或然城市孩子頑皮里,更多一些自然屬性,逃課於野外,扒幾顆紅薯,或掰幾穗玉米,拾柴就地烤煮,品鮮味兒。鋤下草,鋤上苗,草去苗成豆,豆若農人額頭汗,不知稼穡之艱的一群畢業后,多數以員字立身,管人的正是坐塌板凳的另一撥同窗。
升高二我上文科班,教語文課的馬老師品學最受學生敬仰,講課也很有特點,課外讀物多為經典,有的從他抄本里選來。我作文水平提高於中獲益匪淺,至今還保留一本課堂筆記,成了懷念他的引子。聞悉馬老師已過世了些年頭,趁夜靜翻出塵封的記錄本,看了好一陣子,驀然覺得紙上印花一樣的黑褐斑點,恰是一位師者汗血的斑記,從文字里透出。
《三國演義》中,諸葛亮有句經典嘆息——可憐忠義之人,天不予以壽,悠悠蒼天,竭其有急。諸葛亮把賢才給了西蜀政權,油枯燈滅。我的老師則育青苗,畢精神華漿,傾情河乾涸。以此比喻一位常人自有常情所在。記得端午節馬老師上課時,瞥見牆旮被學生扔掉的半拉饅頭,他彎腰撿到教課桌上,大發脾氣,把糟蹋糧食行為視同犯罪,之後,以扔饃為標題,讓學生寫感想。這件事對那些不知盤中餐的學生,震撼很大。
他剛正不阿性格中潛藏的溫良,立足教學里隱儲的達觀情操,讓紛紛攘攘為名利而來者汗顏。馬老師留給我最深記憶的另一件事,是有次父親來送生活用品,適逢周日我到朋友家去了。過後,馬老師通知到他住處拿糧票和一些常備葯。在課堂上口若懸河的他,生活中卻不善言辭,只說了句要我記住父親惦念和期待的話,末了,眸子里流瀉出一位長輩的光波。走出老遠回首時,見他立在門楣下看着我。而今斯人已作古,我心唯一腔哀思,寫下文字以為追記。
一堆篝火燃在荒原
旅人心田荒蕪了很久
一支火柴點亮一片天
又黯在伸展的雨傘
我像覓寶石的孩子
坐在五光十色的灘
迷惑若魔幻生影
野火熄滅在淚滴河畔
同學見我小詩沉默良久,話題扯到另一位老師上,嗔怪其做事太過,借十年動亂撈官被擼,變法兒整人到上司頭上。我這才知道幾十年前,自己轉回市區就讀後的變數。原來班上一稍有姿色女生,戀慕剛被提拔的教務領導,兩人發生了不正當關係。女生班主任看出貓膩,採取盯梢法門,將一對男女堵在了辦公室,搞得那官人摘了烏紗帽,差點連飯碗給砸了。女的開除學籍,回鄉務農。八幾年,男女關係上綱上線,何況師生戀男主角已有妻室。一位人氣頗好的老師給算計了。其實打悶棍者,小出身亦好不到哪裡,據說,他年輕時戀上同事未婚妻,趁男方回鄉探親間隙,奪了人之愛,此君口才頗佳,口碑很差。
幾年前,母校下帖子給各地學子,回故地重溫師生情分,附加參會資格,乃官副科級以上者,民創業大成之士,這就把絕大部分人關在門外。據到會學友透露,校慶典禮儀式上,官高業大的主兒坐主席台,白須白髮飄然的師字輩,呆在觀眾席。到了宴會場所,仍以此排座次,單間留給腰壯氣粗的,科級副科級等輩大廳侍候。由是,與會人員一部打道回府,一部拉走另聚,不少人按提示準備捐贈的錢和物,揣回了家裡。一頓宴鬧嚷了許多時日,到頭來失了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竊以為榜上名者,不妨丟次頭上烏紗帽,弄砸回生意鋪子,看誰來下請諫。
十年前回趟母校,在探望表弟之際,到父親一朋友家裡小坐,他是我高一時的班主任。柴瓦房院里養着幾十盆花,偶爾寫點小詩小調作生活點綴,看得出退休后他日子過得很愜意。該師是位盡職的教師,一生沒有做官,倘若沒有十年浩劫,我深信其生命一定綻放的更多姿,夢在風蕭蕭兮中縮化了。
返回途中,我想着與他曾經的生分,那天,聽到教室後排吵噪,回頭見班長又與人發生爭執,上前勸解不住,只好獃在一邊。班長手指同桌學友搞砸了他的作業,怒里含怨,似有不依不饒之勢。其實造釁起於學友肘部越了課桌分線,碰他寫叉了字,他在借故撒潑作威。我看不上眼又替學友辯白,這時,忽覺腦後被重擊一下,打了個趔趄,於懵愣里操起一條板凳腿,覺察到原是班主任下的手,欲掄出的動作凝固了。
這位先生或打或罵學生不止一次一人,所理解者,受眾皆系與他有某種淵源,大凡他認為粗蠻是最好的成才催媒。教育壓縮了學子的身體,開拓了靈魂疆域,得耶失耶,唯有自己的坐標界定。探索在花朵摘擷與綻放里進行,如同老師改作業,打分由執筆圈點人說了算。一年一度高招劃出的線,便是學生跨越與趴下的分水嶺。
寫此文時,我想了許久,欲解密師生之間的漠然,不得,只好盤托其時代背景掃描,終於撞開門扉一線。
斯時,學校恢復教育職能不足五年,不學無術思潮仍在涌動,教師儘管心懷感恩,賣力教學,然,只專註於升學氛圍營造,忽視或者說,不在意師生間的融通,沒有給年青一代應有的溫存,導致學生思維判別上的迷茫;人性化管理的缺失,加劇自我價值認知,個人奮鬥演繹無援的撐持,在步出校園之後,不願回眸啟程的驛站,讓感傷遠離自己。
“文革”欺師滅祖毒流,浸人心寒,教育園地人性回暖,亦如蠶繭抽絲。解放了的知識分子,打陰霾里一路走來,心中芥蒂隔阻了暖流,漠化情愫的綠洲,掛冠於授業而外——桃李滿園都是人家的果子,籃子里的菜歸自己。冷眼世態的同時,補償心理也滋生着慾望的火苗,享受僅有的日子,成為捧讀的經典。
學子們只有自解生活上的羈絆,向前衝刺或倒下,別無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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