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大半天時間,我們考察了八公里路線,來到達國橋。
村裡的男人也許在地里干農活,只剩下一些婦女兒童坐在屋廊上歇息。一個年輕的媽媽懷抱着睡熟的嬰兒,敞着胸,露出兩個黑溜溜的奶子,見陌生人到來,並不遮掩。寂靜的小村子因我們的涉足引起一陣犬吠和躁動。午後的太陽,在天空中灼燒,將裸露的地面和石頭烤得滾燙。山谷中沒有一絲風,樹葉掛在枝頭上,一動不動,空氣煩悶而燥熱,讓人心裡直發慌。
總算走到一個有人煙的所在。
這是一個隱沒在山坳中的微小村落,村裡只有六、七戶人家。村旁是奔流不息的金珠藏布,狹窄的江面上架起一座鋼橋,名曰達國橋。後來,達國橋就衍化成一個地名。
按扎西的安排,這一站要更換民工。下午,我們不再前行。後勤人員很快結算了民工費,民工們揣着賺來的錢,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這批民工來自大峽谷的旁辛鄉,十幾天來跟隨我們,風餐露宿,在山路上折騰,背上的負荷少則七十斤,多則一百斤,勞動強度之大,可想而知。那是一幫鐵打的門巴漢子,背上一個背簍,腰間一把門巴刀,常年縱橫於大峽谷的深山老林。背後的竹簍里,裝着他們的生活,裝着他們的喜怒哀樂,裝着他們對未來的期盼。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天地,他們是生活的強者,惡劣的環境和艱難的歲月塑造了他們堅強的體魄,他們將足跡刻在喜瑪拉雅山上,他們將汗水灑在雅魯藏布江畔,只有他們才配與大山和深谷相伴,一代又一代,延綿不絕。
他們頂着烈日,走出了村子,彎曲的山路將他們連成默默的一串。翻過眼前的安杯山,沿雅魯藏布江北上,晚上就可以與家人團聚了。
民工們走了,留下一大堆雜亂物件,留下一個仍將流浪的群落,留下一群在樹蔭下東倒西歪的異鄉人。
村婦和孩童用好奇的目光注視着我們:這些疲憊的山外來客乾的哪般勾當?
說是工程師,恐怕山裡人聽不真切。
現代的農民、工人、軍人、文人、醫生、企業家,不論富貴貧賤,都能在中國文明史上找到明顯的定位。一看我們就不是農夫,不是商人,不是郎中,不是士兵。說是學者,也不象,因為自古以來學者被認為是滿腹經綸,能吟詩作賦的那一類。反覆思忖,覺得應該稱工匠最為貼切,聊以自慰。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鬼使神差地加入了工匠這個行列的,以致於前些年老家的一位白髮長者感到驚訝:修路搭橋還需要上大學?還用設計?
長者的驚訝並不奇怪。木匠的祖師爺魯班,修趙州橋的李春,未聞他們讀了多少書,有多大學問。
實際上,在歷史的變遷和演化過程中,工匠的份量幾乎可以被人們忽略。諾大的富麗堂皇的宮殿,人們只談論主宰宮殿的君主和王侯,誰會想到宮殿的建築者;提及江南三大名樓,人們會想起范仲淹、王勃和崔顥,不會有人關心是誰構思了樓閣的造型和結構。說到底,工匠只是給了建築物一個僵硬的軀殼,但真正賦予建築物歷史活力的,是統治者、文人、畫家。工匠的悲哀莫過於此。
伴隨社會工業化的進程,工程師應運而生。依我看,現代社會的工程師一樣擺脫不了工匠的悲哀。他們缺乏政治家的周旋能力,缺少文學家的豪放和幽默,沒有音樂家和畫家的氣質,沒有企業家的風光;他們常常不苟言笑,不太會張揚,滿腦子裝着空間構架和一些古怪的符號;他們表達出來的是一堆枯燥乏味的圖紙和表格,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會感興趣。每當他們的心血和汗水化作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一座座橋樑凌空飛架之時,人們便忙碌着請首長來題字、剪綵,工程師們在哪兒?他們已將身心默默地投入到了下一個工地……
太陽從西邊的山脊線緩緩墜落,高大挺拔的山體在峽谷中投下陰影和涼意,吊腳樓頂上冒出了裊裊炊煙,隊友們在村子的空地上支起了帳篷。
我信步走上達國橋,手扶着銹跡斑斑的鐵欄,久久凝視着這片人們曾付出熱情試圖改造的原始山川,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超然世外的感覺。但我卻十分欣羨餘光中先生遊覽異域風光的那份從容,他在布拉格的魔濤河長橋上的感受如同他的文章一樣清新:“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於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台,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後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着。於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自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恆。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恆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