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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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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病呻吟

  初中那三年,我一直是居身於武漢的,讀了三年的初中,身體都算是健康的,唯有一次長達數十天的就診,便是在家門隔壁的診所就醫的。

  初三那年伊始,我左手中指根處沒有任何徵兆地長起了一個約佔中指寬度三分之一大小的雞眼,困於學業緊張,自個兒也便姑且擱下不置,天歲一久,雞眼便長到了中指二分之一的寬度了,雖說是個不礙生死的事兒,卻也是不斷根系,日漸彌生的一陣隱隱作痛,拿筆提箸止於方便,遂告知了母親。

  見此狀的母親倥傯叫來隔壁診所的醫生前來就診,一件大白褂,先就是叫人倒吸了一口涼氣,順下而言的醫者良言,便都是字字珠璣了。這鄰家的醫生倒是爽快,直言病根要害——這是雞眼,本就是個病走抽絲的慢活兒,加上耽誤了一些時日的治療,恐怕一月之餘方能康復,不過好在治雞眼算不上手術活兒,加上鄰居兩年多的關係,四十塊錢,我不賺,你們也不虧,包你治好!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我便都是隔三差五地放學回家後來診所治雞眼——醫生先起刀酒精消毒,再在雞眼上用棉簽沾酒精擦拭以消毒,末了,便可以在抹上了不知名的帶有腐蝕性粉末之雞眼上逐步橫向削除雞眼,畢了,三五天後復然以上步驟,直到雞眼徹底根治。

  削雞眼的過程都是在醫生的診所中進行的,醫生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同齡妻子,亦是學醫之人,而醫生的小診所也是亦家亦診室的場所,幸而他們的女兒託付在了爺爺奶奶那邊,不然,同齡的我是深知,於一個學生而言,人潮熙攘的診所絕不是一個益於學習的地方。奇怪之虞恰逢此處,醫生的妻子每天下午到晚上都會準時在診所幫丈夫接待病人,一有閑暇的時間,也都是用來學習零星的醫學知識抑或是英語單詞,問輒她為何可以在這樣冗雜的時隙之下既能幫丈夫應對病人,還可以做到這樣難得的定心學習,而她的回答,也滿足了我方前提問的私心——我倒真是想學得三兩分這樣淡定的學習定性——年輕的時候很喜歡醫學,便投了醫校,而英語也是我的興趣,兩番都是閑置不得的東西,咬一咬牙,便都堅持到了現在。

  這個比我媽媽稍小几歲的溫柔女人,知書達理地隨置一詞,便在我心中留下了鏤刻頗深的印痕。而當時更深的一道印痕,卻不是這道和那道雞眼上所留下的。問話之並,我左手受醫治療雞眼,右手自出機杼地發明了“單手剝橙子法”,無奈使力不當,右手大拇指稍長的指甲殼倏然斷裂,引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強烈痛楚,幸而斷裂之處未及拇指肉墊之處,否則就真是在那個最緊張的學習時代“痛失左膀右臂”了。

  醫生包紮雞眼傷口的同時,醫生妻子復在包紮我的斷甲,而這不期而至的斷甲,又扯痛了我在他們二人之間思忖——萬千場日夜之後,我的指甲真衰老到剝不動橙子的地步了,我都還記得什麼?會和醫生的妻子一樣可以回味着韶華尚存時生活所賦予的那些痛和快樂嗎?人不就是該在年輕的時候昂首仰面地迎接着命運賜予的苦難嗎?這些飽經痛苦的身體久經糜爛而結成的傷疤,才是華髮滿頭之時唯一可以清晰地觸摸到、感覺到的東西吧?而全身上下只有一個雞眼、一處斷甲的我,還可以明哲保身地活多久?

  懷揣着醫生妻子帶給我的頓悟,初三整整一年,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我也記不大清了,終歸還是得到了應有的回報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初中畢業伊始,我第一次進入社會,在超市裡面做了一個多月的暑期工銷售糖果。同在這個離家頗近的超市,我看見了這一年來對自己影響最深的那個女人——醫生的妻子。

  那個在超市“收孤”(收置顧客隨處丟棄的物品復而放歸原處,屬超市閑職的一種)的中年女人,不就是醫生的妻子嗎?那個有着天下最溫柔的笑容和最堅毅決心的女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個凡世之處?她不是本該待在那個可以綻放自己人性光輝的診所之內嗎?而這不身穿制服便分探不出的平凡女人,真是那個起先全然看不出有任何缺點的女人喬裝而成的全然看不出有任何優點的女人。

  這個叫我都不敢接受的現實,在她那兒該有怎樣適宜的答案?

  鼓起了十五歲少年全部能有的那一丁點勇氣,我在她休息的時間段在休息間和她打上了招呼,驚詫且興奮着的她在這個本就離家頗近而復見熟人的超市裡顯得比我更加語無倫次,而溫柔、知書達理,依舊是她做人的常態,這比及尋常女人而不同的反應,倒是叫人略受慰藉。

  “你不是在家幫醫生接待病人嗎,怎麼在超市裡做事了?”我全盤托出了一個孩子該有的疑問。

  “你可能不知道,我在這裡做了兩年多了,這兒離家近,很方便!你來這兒是做兼職的吧?”她的語氣,依舊是溫和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做事呢?”不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復反覆地強調了我的疑問。

  “你問我為什麼?只因為白天病患較少,只因為我這樣可以補貼家用,只因為我和我丈夫得為了我們這個家着想啊!雖說這兒做事的感覺比不上我在家學習時那種獨有的存在感,可說實在的,人不可能一輩子都繃著身子骨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家我是邊學習邊壓抑着自己,誰說壓抑不算是痛苦呢?而在超市,怎麼說我都還可以姑且放下一切煩惱,不去想那些在家不得不着急的知識,你說人一味地那樣活着,不是自討苦吃嗎?轟轟烈烈也是過日子,平平淡淡也是過日子,這都沒錯!等你和我一樣走過一些路,再回頭看看時,就知道了——光輝和平凡,都過去了,也都會過去,便都成了過去!”

  而今真的走到了近乎她那年的那份年紀,再回頭看這些過去,確實都成了過去!那個原以為生命終點的自己該是傷痕纍纍的才算得上是真正地活着過的少年,曾經是那麼固執的以為只有經歷了世間一切苦難的人在生命的問題上才是最有發言權的,那深淵中的呻吟都算得上是尊嚴的吶喊!

  我若是一味地痛着,怕是像醫生的妻子說的那樣自討苦吃了,直到哪一天“痛死了”,還不知道呢!現在這些吱吱嗚嗚的回嘆,若不是還活着,是呻吟不出來的,竊以為,也只有還活着,不至於“痛死了”,才有痛下去的權力吧!

  花了四十元錢,他們不只治好了我的雞眼之痛,還治好了我另外的一種病痛!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個更加划算的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