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好夢,滿腦水聲喧嘩,一流小溪枕我入眠,把我的經脈全部洗滌而盡,於是再無別的閑情入夢而來;好覺終醒,放眼晨翠欲滴,半生煩事遠我而去,只有蟲魚鳥雀們琴瑟和鳴,似乎再不留一絲塵世雜音。直至現在,有時一靜下來或煩惱不期而至,腦中還會響起涓涓溪聲,或催我寧靜,或向寧靜更深處漫溯。
那樣的安謐使許多早已化入我靈魂深處的吟誦噴涌而起。“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和“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是王維和王籍兩位詩人歷經官場煩囂后的心靈反照,所以諸葛孔明說“寧靜可以致遠”;“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中的曹操已經是把一身煩憂和理想都寄托在了窮極歷史的漫漫夜色之中,也許他認定只有靜默如斯的夜空才可以裝下他那顆烈士暮年的不已壯心;“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陳風月出》則在古典的一詠三嘆中,把載不動的許多愁全部賦予了遠古的月夜。看來古今一同啊,沒有誰能夠在大自然的磁場深處了無心跡。
這是大自然給我的饋贈,是淹沒於高樓鼎沸處的鬧市無跡可循的妙處。
具體名字已經記不得,這樣能夠枕溪而眠的妙境只記得是在臨安天目山頂。是日,夕陽已經西下,倦鳥將要歸林,我們幾個朋友來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遊。四人一車,巡夜而上,繞山三匝,在蔥蔥綠蔭和潺潺溪流的爭相導引下,我們帶着一車懸念陌生地住進了天目山頂一座簡樸的四層小樓。肚子餓了先吃飯,店主給我們隨意炒了一些農家小菜,番茄拌蛋、蘿蔔鹹菜、清蒸山雞、爆炒溪螺……一陣風殘雲卷,便只剩一桌子殘羹剩飯留給店主自去收拾。於是人人搬出小竹椅小木凳,就着門口的溪溝隨意而歇,散漫而談,任那淡月素雲清風野鳴消解我們的新鮮和疲勞,哦,對了還有幾隻不知從哪裡竄出的草狗們那怯怯的目光和寵物狗們羞羞的挑逗。
當然無溪不成村,懶卧在我們眼前的山溪才是今晚的主角。
循着夜色望去,水汽蒸騰下的溪溝活像一條細細蜿蜒在田騰上的白蚯蚓,一會兒就被嘩啦嘩啦的水聲裹挾着爬下山,游出村去。如果光看溪流,那就是一位正在弄堂里迎風小憩的村婦,身段玲瓏有致,鼻息勻稱清香,臉色嫻靜如葦花,讓每個過往的男子一顧再顧;如果光聆聽溪聲,那就是一群奔跑嬉戲在田間地頭的小姑娘了,高矮胖瘦忽先忽后地擠來擠去,有時還會不其然輕輕地摟在一起,但秩序總是凌而不亂,歡聲逗留一路,惹得正在耕耘莊稼的老漢們也時不時翹首乜斜。
夜越來越濃,已經看不到稍遠處,但是奔騰而下的水聲卻可以愈聽愈遠,我們索性順勢起身踱步尋聲而下。溪很解人意,隔幾個彎口就鋪起一座平平的石板小橋,讓你兩步就能移身對岸。溪兩邊伸出兩條水泥小路,路邊各歪歪斜斜地立着一溜小屋,小屋門前家家都有石砌台階下到小溪里,可以想出,這裡是用不着自來水的,也不需要洗衣機,只需要浣女們一雙芊芊素手即可,第二天穿上被清涼的洗水漂滌過,被和煦的村日溫暖過的衣服,那會滋生怎樣心曠神怡、一塵不染的感覺啊。小屋全部依山而建,並不高,不適於土豪豪吃豪住,只便於小民小吃小住,但是山卻很高,和着夜色溫柔地環抱着整個山村,沒有一點突兀的光亮,只有幾縷昏黃的燈光從窗子內飄出,搖搖曳曳地點灑在小路、石橋、石階和水面上。置身此情此境,誰都會想把《天凈沙-秋思》的意境移情到這副閑淡的水墨山水圖裡,這不,這裡的山民也把“小橋流水人家”幾個字用黑墨濃濃地書寫於橋欄之上了,看來意境的創造本不在於雅人俗人之分,而實在於心境的雅俗之別。
尋思處,我們又到一大拐處,邊立一草亭,溪流在此一個剎車然後忽轉急奔而下,再不等我們。夜色已經和我們融為一體,我們不作交流,怕打破這片難得的靜謐,然後不約而同地轉身各回住處,卧聽溪聲去了。
第二天我起得最懶,下樓時,大家已在小溪小桌邊靜靜有味地吃早餐了,主人在一旁憨笑看着,早點很簡單,是刀切、白粥、鹹菜和筍乾等,但特別入味,和着溪水上飄來的甜味一起化入口中,暖入胃裡。石階上坐一老婆婆,在耐心地撕剝南瓜藤的皮,毛茸茸的貴賓犬在她膝下鑽來鑽去,不亦歡乎。閑談中得知,這裡的遊客分兩種,一是如老婆婆等年紀稍大者,每逢夏日在此租屋而住,一住就是好幾個月,自己種菜,自己做菜,聽聽溪聲,吸吸山氣,養肺養性,何樂不為?再者就是如我們這些小年輕或者小戀人們,張揚慣了城市燈紅酒綠的喧囂和繁忙奔突的生活,忽尋一日來此學學陶潛,想想小時候,讓思想隨意蔓延,實在也不失為另一種形式的生活。老婆婆望着小溪,一直勸我們多住幾日,我們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但口頭卻連連應允,一是不想當面拂了老人的一番盛情美意,二是實在不忍立即別了此處的山情水意。
山中日晚,其實已經日上午天。一陣手機彩鈴紛迭后馬達聲終於響起,溪聲漸行漸遠,漸漸迷失在雙眼之外,只留我空蕩蕩的腦殼,還有歐陽修“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詞句,感覺那詞里的主人公不是思婦,而是過客如我。一時不知所措,只好默念起台灣詩人鄭愁予的《錯誤》來:“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般的開落……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2014.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