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我埋頭寫着論文,只覺越寫越煩躁。暈黃的燈光看上去很油膩,屋外有吵鬧的音樂聲,配合著悶熱的氣溫,讓人感覺壓抑。許多雜事湧上心頭,使我執筆的手不禁慢了下來,思緒也彷徨遲鈍了。看着連自己也辨識不了的,零亂扭曲的字跡,我突然覺得窒息般的憤怒,這種憤怒既而又轉化成為了一種無奈而絕望的悲觀情緒。須做的事太多,壓迫得我喘不來氣,可我沒一點信任自己可以完成的心。反正總有人會比我更好,反正無論做什麼都註定會失敗,反正……想到這裡,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喝玻璃杯里冰涼的水,讓自己平和冷靜下來。畢竟,我非得繼續不可,不然又能怎樣呢。只有用盡全力,才可能讓別人看到自己、才可以讓自己感覺真實地活着啊。無奈那躁動不安的悲愴凝結在了心裡,怎麼也驅趕不去。
突的,書桌上那刺人的光閃了閃,滅了下來,窗外的喧嘩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無人聲的、深邃的漆黑。我的眼忽然從絢爛的光亮落到茫茫的陰暗中來,久久無法適應,所以什麼也視看不見,配合著那悄然寂靜的氛圍,世界好像空無一物似的,連屋內的氣溫也凍了起來。我輕輕吸氣,但這空氣也彷彿變得陌生了,任心中的懼怕擴散開去,僵住了我的身體。理智告訴我,這只是一場斷電,或許是哪裡跳了閘,很快就會恢復過來。但我像掉入另一個世界中去了,在這裡,沒有光、沒有喧鬧、也沒有熱量,有的只是無盡的黑暗與永恆的靜寂。乍然償着,似有末日般的死亡意味。站在這無聲的黑暗中,我本能地感到畏懼與肅穆,可心情卻意外地一點點平靜下來、逐漸開闊明朗了。
暗呵,多麼驕傲自得的存在。不用全力以赴地追趕着證明自身的價值,依靠旁人的眼來看自己的影子,因為其本身就是一種姿態。它看似消極滯待,卻是一切光明與運動的根本,有着與外界無關的、自內迸發的,自矜自持的力量。那是一種基於對自身的全然了解、確信所構建成的穩定與協調,不為表象的浮華與他人的表情,擾亂了自己沉靜的特質。坦然於自己的存在,所以當抨擊與挫折來襲,也只會沉定地面對。而如這樣安然地自顧前行、發展,身後已然遺下一路榮耀。
於是,我的心,也隨之暗了下來,所有浮誇、躁動逐漸沉澱成厚重堅韌的土壤。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每一絲心跳、每一寸呼吸,都是存在的痕迹。我輕輕撫觸自己的肌膚,是那麼的真實而緊緻。我望向四周,依稀可以辨識自己熟悉的房間,而窗外,是這座偌大的都市,是這一整個世界。是啊,這就是我呵。我站在這裡,不用與誰比攀,無須任何解釋,也不必急着離去。我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充分體味此時此刻的喜怒哀樂,只能傾盡所能地做此處此地的事。這樣的想法使我坦然而收斂,充滿鮮活的能量。我不禁有些感激這場即時的斷電,給我冷靜自省的時間,找回自己的“暗”,才不至於丟失得太過遙遠。
忽然,房間里的燈光復又亮了起來,屋外又漸漸有了人聲,悶熱的溫度依然是逼得人直連冒汗。我坐在書桌旁,連姿勢也沒有變動,但內心的燥熱卻已悄然無聲。我拿着筆,一字一劃地認真寫了下去。因為我已明了,在這光芒背後,藏匿了怎樣深厚凝重的暗。